青丘的桃花，似乎永远不知人间愁绪，依旧开得如火如荼，绵延成一片蒸霞煊雾的粉海。微风拂过，花瓣如雨，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柔软的织锦。天欢独自立于一株古老的桃树下，素白的衣裙在缤纷落英中更显清冷绝尘。她静静地看着掌心接住的一片花瓣，紫金色的眼眸深处，是外人难窥的波澜。
“几年了，这片桃花还是开得这样好。”一个清朗温润的男声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熟稔的笑意，打破了林间的静谧。
天欢没有回头，只是那冰封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清冷的声音如同碎玉敲冰：“璟。”
桃花林深处，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而来。来人正是涂山璟。他今日未着华服，仅是一袭简单的青衫，墨发以一根玉簪半束，余下披散肩头，平添几分闲适风流。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含着浅淡而真诚的笑意，手中执着一柄通透的玉骨折扇，扇面之上，青丘的连绵山水氤氲如水墨。
“天欢。”他走到她近前，自然地唤出她的名字，语气熟稔得仿佛只是阔别数日的故友重逢，而非面对一位执掌一界、威能无边的神域之主驾临。“神域之主大驾光临我这小小青丘，我岂敢有丝毫怠慢？”他笑着晃了晃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一个白玉酒壶，壶身细腻温润，“恰是今年新酿的‘桃花醉’，取了这林中最盛的初绽花魂，尝一口？”
天欢的目光从掌心的花瓣移开，轻轻摇头，任由那片粉色飘落：“今日来，并非为品酒赏花，是有正事。”涂山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他何其敏锐，立刻从天欢那比往日更显疏离、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决绝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收起玩笑的神色，将酒壶置于一旁石上，玉扇“唰”地合拢，做了个清雅的手势：“既然如此，那就请天欢姑娘移步寒舍，坐下细谈？”
天欢却并未移步。她抬起手，指尖灵光微闪，一个不过寸许高、通体剔透紫晶、内里仿佛有星云流转的小巧玉瓶，凭空出现在她掌心。那瓶子出现的瞬间，周围的灵气都似乎为之一滞，隐隐有大道符文在瓶身周围幻生幻灭。
“此物，赠予你。”天欢将紫晶瓶递到涂山璟面前，声音平淡无波，“这是上清神域秘制的‘九转还魂保命丹’，虽不能真正逆乱阴阳，但无论多重之内外伤势，乃至神魂受损，只要尚存一缕生机，服下此丹，便可吊住性命，争取重塑之机。以此，报答你当年不顾风险，暗中调动涂山氏资源，援助辰荣军粮草药材之情。”
涂山璟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一直维持的从容笑意瞬间僵在脸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上清神域的保命神丹！这并非凡物，乃是传说中连神族自身都视若性命、轻易不肯予人的无上圣药！其价值，根本无法用世俗的任何东西来衡量。她突然拿出如此贵重之物，绝非简单的“报答”！
“天欢！”他失声惊呼，再也维持不住平日的温雅表象，上前一步，急切地追问，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要去哪里？为何……为何突然赠我此物？”一种强烈的不安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天欢却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投向青丘远处那起伏连绵、在春日暖阳下泛着青翠光泽的山峦，紫眸之中似有云雾缭绕，深邃难测：“此间尘缘已了，诸事已定。我不日，便将返回上清神域，此后……恐再无踏足此界之期。”
“只是返回神域？”涂山璟眉头紧锁，狐族天生敏锐的直觉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事情绝非她说的这般轻描淡写。若只是寻常返回，何须以此神丹相赠，了断因果？这更像是一种……托付，一种诀别前的安排！他再次上前一步，几乎要触及她的衣袖，语气带着不容回避的追问：“那你为何要赠我如此贵重的神丹？天欢，告诉我实话！”
“璟。”天欢终于收回目光，落在涂山璟写满担忧与急切的脸上，她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我相识至今，可曾见过我天欢，做过令自己后悔之事？”
涂山璟毫不犹豫地摇头，语气肯定：“从未。”他认识的她，永远是那般清醒、决断，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同尺量。
天欢淡淡道，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恩情因果，本座从不欠人。昔日你援手之情，今日以此丹相报，两清。”
涂山璟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将一切情绪完美隐藏的紫眸，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他伸手，接过那枚触手温凉、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紫晶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瓶身，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与神圣气息。
忽而，他抬眸看她，脸上重新浮现出笑意，那笑意却比之前更深，更复杂，带着一丝了然，一丝苦涩，也有一丝不变的温柔：“可我记得，当初我之所以愿意暗中援助辰荣军，并非全是为了你天欢一人之情，亦有其利益权衡与……我自身的选择。”
天欢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她紫金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幽微的火焰在静静燃烧，那是一种认定了前路，便义无反顾的决绝。
“我有必须去做的事。”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有必须……要救的人。”
“相柳？”涂山璟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盘旋已久。能让这位冷心冷情、视众生如蝼蚁的神域少主如此挂心，甚至不惜亲自涉足凡尘，搅动风云的，除了那个银发赤眸、与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纠葛的九命相柳，还能有谁？
天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涂山璟看着她，脸上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苦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了然，更有难以言喻的心疼：“我就知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让你这个素来高高在上、冷心冷情的神族，如此费尽心力，甚至……”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两人心知肚明。
天欢微微侧身，指尖轻轻触碰身旁枝头一朵恰好飘落的桃花，花瓣在她指尖停留一瞬，旋即翩然坠地。她的声音飘忽如烟，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我降临此界，本就……是为了他。”
“可代价是什么？”涂山璟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动作有些急切，力道甚至失了往日的分寸，琥珀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与担忧，“天欢，告诉我实话！你要救他，究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枚保命丹……是否与你所要付出的代价有关？”
天欢的手腕被他紧紧握住，她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微颤。她沉默了片刻，林中只有风吹桃花的簌簌声。许久，她终是抬起眼，迎上他灼灼的目光，极轻极轻地开口，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涂山璟耳边：
“或许是……一身浩瀚神力尽数枯竭，回归凡尘；或许是……神格剥离，万年修为付诸东流；又或许……”她顿了顿，那双紫金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出一种名为“代价”的东西，冰冷而残酷，“……是形神俱灭，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轮回之机。”
涂山璟抓着她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失态，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与痛心：“你疯了！为了一个妖族？为了他，值得你赌上自己的一切，甚至可能是……永恒的存在吗？”
天欢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却奇异地变得更加平静。她缓缓地，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钳制中抽了出来。
“璟，”她看着他，目光通透如同镜湖，“你我，其实是一类人。”
涂山璟愣住了。
她继续道，声音平静无波：“看似理智权衡，实则骨子里，都藏着不惜一切的执拗。为了心中认定的人或事，可以押上所有，包括性命。只是你选择的方式是守护与经营，而我……”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已然明了。
风突然大了些，卷起无数桃花瓣，如同一场盛大而凄美的粉红色暴风雪，倾泻而下，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其中。
涂山璟站在纷飞缭乱的花雨之中，看着她平静得近乎悲壮的面容，脸上的惊怒与痛心渐渐沉淀下去。良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拨云见日，带着一种释然，一种理解，更有一份深藏于心的、不变的承诺，与他当年在清水镇时，决定倾力相助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举起手中那壶方才搁置的“桃花醉”，对着天欢示意了一下，随即仰头豪饮一口，任由清冽的酒液顺着唇角滑落，沾湿了青衫前襟。“等你解决了所有事情，记得，一定要来青丘喝酒。”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珍藏的那坛千年桃花醉，一直……为你留着。”
天欢也笑了。那一瞬间的笑容，如同冰封万年的雪原上骤然绽放的优昙婆罗，清冷，绝美，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感染力，竟让这满林灼灼的桃花都黯然失色。
“好。”她同样只回了一个字，却重若千斤。
她看着他，看了半晌，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将这故友的容颜记入心底。终是，她拂袖转身，素白的衣袂在桃花雨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告辞。”
她欲走，脚步刚动，涂山璟却忽然再次伸手，这一次，动作更快，更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让她无法挣脱。
“天欢。”他唤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琥珀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她，“我们以后……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吗？”
天欢的脚步顿住了。她背对着他，身影在纷飞的花瓣中显得有些模糊。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呜咽。
许久，久到涂山璟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她才极缓极缓地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或许。”
涂山璟看着她清冷孤绝的背影，忽而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复杂情绪，最终却化作一片澄澈的坚持与等待。他松开了手，将那只紫晶瓶紧紧握在掌心，仿佛握着某种承诺。
“那这瓶保命丹，”他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温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便先替你留着，好好保管。等你日后……亲自来取。”
天欢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她只是微微抬起了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
“嗤啦——”
一道幽深的、边缘流淌着紫金色符文的虚空裂缝，如同巨兽张开的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空间被强行撕裂，对面是深邃无垠、星辰流转的未知。
在踏入裂缝前，天欢最后侧首，看了涂山璟一眼。那一眼，极其短暂，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她轻声道，声音融入了风中：
“保重。”
随即，她一步踏入裂缝，身影迅速被那片深邃的虚无吞噬。
“天欢！”
涂山璟猛地冲上前几步，对着那即将闭合的裂缝，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声音穿透了纷扬的桃花雨，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
“一定要回来！”
裂缝迅速弥合，最后一丝紫金光华消散在空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一缕极轻极淡的余音，袅袅传来，萦绕在涂山璟的耳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与不确定：
“……尽量。”
桃花依旧纷飞如雨，落了涂山璟满身。他独立于林中，紧握着手中那枚冰凉却仿佛带着她生命气息的紫晶瓶，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如同化作了另一株桃树。风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清冷的、属于神域的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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