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的街头巷尾,近几日被一股无形的暗流搅动着。流言如同初春的野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点燃了茶楼酒肆间的每一处闲谈。
“听说了吗?陛下身边那位算无遗策、用兵如神的军师,天欢大人,因旧疾复发,已然返回上清神域了!”一个行商模样的汉子压低声音,对着同桌的伙伴神秘兮兮地说道。“上清神域?那是什么地方?听起来玄乎得很。”同伴一脸茫然。“这你都不知道?”行商面露得色,仿佛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相传那是位于归墟秘境之中的无上神界,超脱此方天地之外!咱们这位天欢大人,来头大得吓人,乃是上古腾蛇一族的圣女,上清神域尊贵无比的少主!如今助陛下定鼎天下,功德圆满,自然是要返回那神仙洞府去了。”
“难怪……难怪大人有那般通天彻地之能,挥手间阵法自成,谈笑中强敌灰飞烟灭……”同伴恍然大悟,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敬畏与神往。
类似的对话,在不同的角落重复上演。流言如同春风中漫天飞舞的柳絮,无孔不入,飘散在大荒的每一座城镇,每一个村落。人们添油加醋,衍生出无数版本: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曾亲眼目睹西炎城军师府方向,一道璀璨夺目的紫金色光柱冲天而起,撕裂云层,直入九霄,三日不散;有人信口描绘,军师府一夜之间被无形的强大结界笼罩,氤氲紫气弥漫,凡人根本无法靠近半步;更有甚者,赌咒发誓地说,在天欢大人离去的那天夜里,西炎城上空曾浮现出巨大无朋的腾蛇虚影,鳞甲森然,双翼遮天,冰冷的竖瞳俯瞰众生,月华为之失色。
酒肆里,说书人将这段“神女临凡,辅佐明君”的故事编得天花乱坠;茶楼间,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惋惜王朝失去一根擎天之柱,有人敬畏神迹不敢妄加评论,亦有人暗自松了口气——毕竟那位银发紫眸、容颜绝世却气息冰冷的军师,虽智计近乎于妖,用兵如神,助西炎横扫六合,但其手段莫测,神力无边,总归是令人心生凛然,不敢直视。她的离去,对许多习惯于凡尘规则的人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在这片喧嚣的流言蜚语中,街角的阴影里,一道身影静静伫立。他做寻常游侠打扮,面容俊美却带着几分落拓不羁,正是以防风邶身份行走的相柳。那些关于“旧疾复发”、“功成身退”的议论,如同冰锥,一字一句钻进他的耳朵里。
“旧疾复发?”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赤色的眼眸在阴影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与更深的不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强大与坚韧。所谓的“旧疾”,在她彻底觉醒神源、修为大进之后,根本就是一个拙劣的借口。
夜幕如期降临,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覆盖了喧嚣渐息的西炎城。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借着夜风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高墙,巧妙地避开了王宫外围森严的守卫与层层叠叠的预警结界。他的动作轻盈如羽,对这里的布局似乎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穿梭自如。
最终,这道身影如同落叶般,精准地飘落在城内一处清幽雅致、却被无形力场笼罩的庭院之中——这里,正是天欢在西炎城的居所,她的书房所在。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注在四周。天欢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临窗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素白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几分单薄,又带着一种难以接近的孤高。
相柳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他那双赤眸显得愈发深邃难测。他盯着那道背影,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紧绷:
“最近西炎城里,好些‘有趣’的风言风语。”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说你……旧疾复发,不日便要返回上清神域。此事,是真是假?”
天欢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听到他的问题,她甚至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雪山之巅碰撞的冰铃,清脆,悦耳,却带着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凉意。
“你深夜冒险前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些市井流言?”她紫金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带着一丝玩味,“相柳,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相柳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闪烁与狼狈,但很快被更为执拗的探究取代。他避开她带着戏谑的反问,向前一步,逼近她,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破绽:“旧疾复发?天欢,你告诉我,你如今的气息圆融内敛,深不可测,哪有一丝一毫旧疾复发的模样?这借口,未免太过敷衍!”“不是旧疾复发,”天欢从善如流地改口,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明日天气,她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那张堆着些许卷宗的书案,“那是在铺好后路,准备功成身退。”
“功成身退?”相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慌乱,他紧紧盯着她的动作,“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西炎玱玹正值用人之际,你此时功成身退,要退去哪里?”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个说辞。她耗费如此心力助玱玹登顶,难道真的只为在最后时刻抽身而去?
天欢在书案前停下,指尖拂过光滑的桌面,闻言,她缓步走近他,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她微微仰头,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不安与困惑的赤眸,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诱导:
“哦?那你觉得,我该退去哪里?或者说……你想我退去哪里?不妨说说看。”
“我……”相柳张了张嘴,却发现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问她为何一定要走,想问她这一别是否便是永诀,想问她在她那看似冰冷的神心之中,自己这个凡尘妖物,究竟算是她漫长神生中的一段插曲,还是……有些许不同的存在?无数个问题在胸腔里冲撞,却最终化作一片沉默的茫然。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质问她的去向。
良久,在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相柳垂下眼眸,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带着一种无力穿透迷雾的挫败感:“天欢,告诉我实话,你到底……在谋划什么?”他抬起头,赤眸中带着最后的挣扎与恳求,“北山局势已定,我不信你此刻离去,毫无缘由。”
天欢微微偏头,烛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她唇边的笑意浅淡如水中月影:“你觉得呢?”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将问题轻飘飘地抛回给他。随即,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告诫,“不过相柳,有些事,不知道真相,对你而言,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相柳的心猛地一沉。她话语中那种仿佛在安排后事般的决绝与疏离,让他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将最残酷的现实摆在两人面前,仿佛这样就能打破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壁垒:
“三日后!三日后就是北山决战!辰荣残军……已无胜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对即将到来的命运的抗争,也是对她冷漠态度的控诉。
天欢静静地听着,紫金色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又仿佛亘古不变的寒冰。她看着他,看了很久,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声叹息,融入了摇曳的烛光与窗外的夜色里,轻得如同幻觉。
而她的谋划,她的抉择,她为此将要付出的代价,都如同这深沉的夜,将一切秘密,牢牢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