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天欢收回投向书房窗外的目光，那里是无尽的夜色，仿佛吞噬了所有未来的可能。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质地，如同雪山融化的溪流，清澈而带着寒意，但仔细品味，那冰层之下，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刻意疏离，多了一丝沉静如水、不容置疑的沉稳。
“我们回去吧。”
这个“回去”，指的自然是辰荣残军那位于北山深处、已然风雨飘摇的营地。
辰荣残军的最后据点，如同一个巨大的、濒死的野兽，盘踞在西炎城北面一片荒凉而崎岖的山坳之中。这里易守难攻，却也断绝了大部分生机。夜色是最好的伪装，浓重如墨，掩盖了营地的具体方位，却也同时掩盖不住那股从每一顶破旧帐篷、每一张麻木面孔、每一处未曾清理的血污中弥漫开来的，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死气与绝望。那是信念将熄、前路已断的腐朽气息。
当相柳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营地唯一被重兵把守的入口时，守卫的士兵刚想开口，目光却猛地凝固在他身后半步之处。
那里，静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银白的长发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仿佛自行流转着一层清冷皎洁的月华，与这污浊、绝望的环境格格不入。素白的衣裙纤尘不染，勾勒出清绝的身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抬起的、平静无波的紫金色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神潭，倒映着跳跃的篝火，也倒映着整个营地的颓败。
刹那间——
整个原本还残留着细微声响——压抑的咳嗽、痛苦的呻吟、绝望的私语——的营地，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扼住了咽喉！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惊愕如同实质，冻结在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畏惧源于对未知与强大力量的天然敬畏；难以置信则是因为那早已传遍军营每个角落的流言——那位曾如流星般划过，带来短暂希望与无尽威压的神域军师，已然“旧疾复发”，返回了她那高高在上的世界；而在这惊惧与茫然之中，竟还夹杂着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敢承认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微弱而隐秘的希冀！
这些目光，复杂得如同交织的网，几乎要将营地中央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洞穿。“天……天欢姑娘？”一个靠着营帐、手臂裹着渗血布条、脸上刀疤纵横的老兵，用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梦呓般地喃喃出声，“您……您不是……”后面的话，他不敢问出口，那关于“返回神域”的传言，在此刻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人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相柳对这片死寂与无数投射而来的目光恍若未觉，他脸色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径直迈步，走向营地中央那顶最大、却也最为破旧、帆布上打着数个补丁的帅帐。那是他的居所，也是辰荣军此刻最后的精神象征。天欢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她没有理会那些几乎凝成实质的注视，也没有对营地中触目所及的惨状——断裂的兵器随意丢弃，沾染着黑红血污的绷带散落各处，士兵们眼中那深重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绝望——流露出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她只是平静地走着，紫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过这片人间地狱。眉间那道玄奥的腾蛇印记，在营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偶尔流转过一丝极淡的紫金色神光，如同沉沉乌云中偶然探出的一缕月光，虽微弱，却带着某种奇异的、洞穿虚妄的力量。
她跟随相柳，掀开那厚重的、带着霉味和血腥气的帐帘，步入帅帐之内。
帐内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油将尽的兽脂灯，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空气里混杂着草药苦涩、血腥铁锈以及泥土潮湿的气息。当她的身影踏入这方狭小空间的刹那，那满头流泻的银发，仿佛成了这昏暗天地间唯一的光源，皎洁，清冷，不容忽视。
天欢的目光在帐内缓缓环视一周。陈设简陋到近乎赤贫，一张粗糙的木案，几张歪斜的凳子，角落里堆积着一些舆图和残破的甲胄。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最里侧，那张仅仅铺着一层薄薄干草、连一张完整兽皮都没有的“床铺”上。
她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瞬，极细微地蹙了一下眉。那蹙眉的动作快如闪电，若非极其留意，根本无法捕捉。但她什么也没说，没有评价，没有怜悯，甚至连一丝叹息都未曾发出。
相柳背对着她，站在帐帘旁，身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挺拔而孤峭。他听到了她进来的脚步声，也仿佛能感受到她目光扫过那张“床铺”时的细微停顿。他的脊背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硬邦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冷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像是怕被看轻的狼狈：
“地方简陋，比不得你在西炎城的军师府，金堆玉砌，结界森严。”他的语气甚至带着点自嘲般的尖锐，“若是不惯，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依旧在固执地、一遍遍地，为她铺设着退路。或许，也是在为自己那颗因她意外到来而骤然失序、狂跳不止的心，寻求一个最后的缓冲与确认。他害怕这只是一场幻梦，害怕她下一刻就会因为这无法忍受的污秽与绝望而转身离去，留下他独自面对注定的终局。
天欢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紫金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如同两颗沉静的星辰。她没有回应他的“逐客令”，也没有去看他紧绷的背影，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帐外，那被夜色与绝望笼罩的，辰荣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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