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来。”
那三个字,清冷如冰,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神谕,烙印在相柳的耳畔,也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仿佛被困在铁笼中的野兽发出的低咆般的回应:
“……嗯。”
这声应答,几乎耗尽了他在她面前维持镇定的全部力气。活下去?在这片注定要被鲜血浸透、尸骨堆积如山的绝地?为了她那句近乎奢望的“长长久久”?他不敢深想,只能将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挣扎,都强行摁回心底,化作行动。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辰荣残军这片位于北山深处的最后营地,彻底抛弃了最后一丝侥幸与颓丧,如同一个被架在熊熊烈火上疯狂旋转、濒临散架的陀螺。原本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死气,被一种近乎癫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空气中充斥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粗重的喘息,以及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的嘶吼。
相柳的身影,成了这片躁动与绝望中最忙碌、也最冰冷的核心。他几乎不眠不休,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带出一道道模糊的残影,如同不知疲倦的鬼魅,穿梭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他检查着每一处防御工事,清点着寥寥无几的物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麻木、或疯狂、或带着死志的面孔。
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火光摇曳的铁匠铺前,他停下。赤红的眼眸落在刚刚打制好的一批兵刃上。他随手拿起一把造型奇特、刃口带着细密狰狞锯齿的弯刀,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没有丝毫犹豫,指腹缓缓拂过那尚未开刃、却已显露出嗜血渴望的锋刃。
细微的刺痛传来,几道鲜红的血痕瞬间出现在他苍白的指尖,血珠缓缓渗出。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伤口不存在于自己身上。反手,将那把染了他血的弯刀,扔给旁边一个赤裸着上身、手臂肌肉虬结如铁疙瘩的壮硕汉子,声音冷硬如铁:
“淬毒。”他的命令简洁到残酷,“要最烈、最快,见血封喉的那种。”
那汉子接过刀,看着刃口上那抹刺目的鲜红,眼中非但没有畏惧,反而闪过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嗜血凶光。他重重一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走向角落那一排散发着诡异、刺鼻气味的黑色陶罐。
相柳不再多看,转身走向粮草囤积处。那里,负责后勤的老军需官满脸愁苦,嘴唇干裂,声音带着哭腔:
“大人……粮食,最多……最多只能撑两天了。还是按最低份量配给……”
他又走向军械库。看守的士兵脸色灰败,指着空了大半的箭囊和武器架:
“箭矢……不足全盛时期的三成。弓弦也老化得厉害……能用的重弩,只剩三架……”回到中军区域,几个身上还绑着渗血绷带的将领围了上来,脸上是同样的绝望与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能拿得起武器的……算上那些轻伤还能动的,满打满算,不足八百……”一个独眼将领哑声汇报。
“西炎那边……光是前锋营,斥候拼死带回来的消息,就不下三千!全是精甲锐器,武装到牙齿!后面还有玱玹亲自坐镇的中军……”另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副将声音发颤。
压抑的沉默再次降临。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着每一个人。
突然,一个性情最为火爆的将领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木屑纷飞。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嘶吼道:“他娘的!横竖都是个死!窝囊死在这里,不如豁出去,集中所有能动的弟兄,冲他娘的西炎中军大营!就算啃不动,也要崩掉他几颗牙!能咬下玱玹一块肉,老子这条命,也他娘的值了!”
这番疯狂的话,竟引得周围几个将领眼中也燃起同样的、不顾一切的火焰。绝境之下,理性的计算已然无用,唯有同归于尽的血性,支撑着最后的尊严。
相柳一直沉默地听着。
他站在众人中间,微微低着头,赤红的眼眸被浓密如鸦羽的睫毛遮盖得严严实实,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疯狂,也隐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有那紧绷如石刻的下颌线条,和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的双手,无声地泄露着他内心正在承受的、足以撕裂灵魂的风暴与重压。
他是指挥官,是军师,是最后的支柱。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放纵绝望,也不能轻易点燃那根同归于尽的引线。他必须冷静,必须计算,必须在这必死的局中,为身后这些信任他、追随他到最后一刻的人,寻找到一丝哪怕是极其渺茫的、可能存在的生机……或者,至少是一个更具价值的终结方式。
而自始至终,天欢就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倚靠在一顶破旧的营帐旁。
她没有说话,没有参与任何讨论,也没有对那淬毒的兵刃、匮乏的物资、或是将领们疯狂的提议发表任何意见。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看着他在绝境中奔走,看着他承受着千钧重压,看着他在疯狂与理智的边缘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她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紫金色眼眸,此刻如同最深沉的夜空,倒映着他忙碌而孤寂的身影,里面没有评判,没有干预,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声的陪伴,与一丝极难察觉的、被他强行压抑的痛惜。
她知道自己无法代替他承担这份责任,也无法改变这场战争既定的结局。她能做的,或许只有此刻的沉默注视,以及……在最终时刻,履行那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能否成功的承诺。
夜色,再次降临,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笼罩在这片砺刃淬毒、枕戈待旦的死地之上。决战前最后的宁静,压抑得让人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