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灯火如豆，将两道身影投在摇晃的帐壁上，一者挺拔孤峭，一者清冷绝尘。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液的辛辣，混杂着草药苦涩与一丝几不可察的、幽微的异香。
相柳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两枚小巧的玉瓶。在昏黄的光线下，瓶身折射出微弱的光泽。一枚里面是浑浊的、散发着浓郁苦涩草药气息的液体，那是疗伤镇痛之物；而另一枚，则通体剔透，盛着近乎无色透明、只在特定角度才能窥见一丝极淡幽蓝光泽在其中缓缓流转的浆液——那是“醉神引”，传说中连神祇的感知都能暂时蒙蔽、令其陷入深沉眠境的奇物，珍贵无比，却也危险至极。
他的目光在两枚玉瓶上停留了一瞬，赤红的眼眸深处是翻涌的痛楚与决绝。最终，他伸出手，稳稳地、毫无声息地拿起那枚盛放着“醉神引”的玉瓶，拔开塞子，将其中的液体，尽数倾注到旁边一只干净的粗陶碗中。
那液体落入碗底，竟轻盈得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在昏暗光线下，清澈剔透得如同最纯净的山泉，几乎与清水无异，唯有那丝若有若无的幽蓝光泽，证明着它的不凡。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旁边一个皮质酒囊，拔开塞子，将其中辛辣呛鼻的劣质酒液，缓缓注入两个粗陶碗中，直至满溢。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在帐内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之前所有的味道，也掩盖了那“醉神引”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端起那只特意加了“料”的碗，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一直静立帐中、默然看着窗外漆黑山林的天欢。
“最后一夜。”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石反复磨砺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痛感，“喝一杯？”他将那碗酒递到她面前，碗中浑浊的酒液微微晃动，映出他紧绷的脸部线条和那双压抑着惊涛骇浪的赤眸。
天欢闻言，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相柳脸上，与他那双复杂难言的眼眸短暂相接，随即，视线下移，落在那碗递到面前的、浑浊的酒液上。
她的目光在那碗酒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紫金色眼眸中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光影。没有人知道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是否察觉到了什么，是否看穿了他这笨拙而绝望的伎俩。
她没有询问，没有质疑，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只是伸出那双白皙纤长的手，平静地接过了那只粗陶碗。碗壁粗糙，与她指尖冰莹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她将碗凑到唇边，没有犹豫，没有如同常人饮酒前那般嗅闻或品尝，就那么平静地、干脆地，如同饮下最寻常不过的清水一般，仰头，将那碗混杂着足以令神祇沉沦的“醉神引”的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灼热的酒液猛烈地冲刷过喉咙，带来一阵刺激的痛感。然而，在那股灼热之后，一丝奇异的、极淡的冰凉感，如同隐秘的蛇，悄然滑入肺腑，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天欢握着空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其放下。她抬起眼，看向相柳，那双紫金色的眼眸似乎比平时更加深邃，如同蕴藏着漩涡的星海。然而，那深邃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紧接着，她那双清冷绝尘的眼眸，便如同不堪重负般，缓缓地、极其沉重地阖上了。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安静的阴影。她周身那总是若有若无萦绕的、令人敬畏的神威，也在此刻悄然内敛，消失无踪。她的呼吸变得极其清浅、悠长，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陷入了最深最沉的眠境，对外界再无感知。
相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雕像。他赤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陷入“沉睡”的、毫无防备的侧脸。目光贪婪地、带着刻骨铭心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她精致的眉宇，挺翘的鼻梁，淡色的唇瓣……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影像，一丝不差地，刻入自己的骨髓深处，带入永恒的黑暗。
许久，他终是动了。
他俯下身，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他怀中即将捧起的，是世间最易碎、最珍贵的琉璃梦境，稍一用力，便会彻底破碎。他小心地、稳稳地，将天欢打横抱起。她的身体很轻，靠在他怀中，头颅无力地倚在他的肩窝，温顺得让他心尖都在发颤。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出帅帐，走向营地边缘那片最为浓郁的阴影。在那里，空间微微扭曲，一道身着月白长老袍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静立多时，正是上清神域的白术长老。相柳走到白术面前，动作依旧极其小心，如同进行着某种神圣的仪式，将臂弯中沉眠的天欢，缓缓递了过去。“白术长老，”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一种耗尽所有的疲惫与托付，“天欢……就拜托您了。”
白术稳稳地接住天欢，看着怀中少主那仿佛只是安睡的容颜，又抬眼看向相柳，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叹息，有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相柳，”白术的声音苍老而平和，“你这么做，强行送走她，甚至不惜动用‘醉神引’……就不怕少主醒来后，知晓一切，会怨恨于你吗？”
相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抬起眼，望向白术怀中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赤眸之中，是如同北境万年不化的冰雪般的荒凉与绝望。
“怨恨……”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碎，“若能让她因此恨我……也好。”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近乎残忍的平静，也像是在为自己这场无望的爱恋，钉上最后的棺钉：
“此生……既已知无缘相守，便不添她情债，不惹她相思……他日若于黄泉陌路相逢，亦能……恍若不识，各自安好。”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猛地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张容颜，不再去感受那怀中残留的、微弱的温度与清冷香气。他大步离去，背影在浓重的夜色与营地摇曳的火光中，挺直得如同即将奔赴刑场的孤狼，决绝，孤寂，带着一身无法愈合的伤，融入了那片注定要被鲜血染红的黑暗。
然而，就在他转身离去，身影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
在白术的臂弯中，那本该被“醉神引”彻底麻醉、沉眠不醒的天欢，那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在那浓密如蝶翼的睫毛掩盖下，一双清澈、冷静、毫无醉意与迷蒙的紫金色眼眸，缓缓地、无声地睁开。
眸中，映着相柳决然离去的背影，如同寒潭深水，不起波澜，却仿佛已洞悉了所有伪装下的真心，与这场精心策划的、名为“保护”实则“诀别”的整个骗局。
她，根本未曾沉睡。
那碗“醉神引”，或许并没能完全瞒过执掌玄冥珠、神魂本质已远超寻常神祇的她。
她只是，选择了配合这场演出，饮下那杯“诀别酒”，成全他最后那点笨拙的、自以为是的“保护”，也……亲眼见证了他那番“不添情债，不惹相思”的决绝之言。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心潮，在无声处，汹涌滔天。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