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海终于透出点蓝来。
不是那种扎眼的亮,是被洗过的淡蓝,像晓寻药盒上的天空图案。许光野推开门时,看见晓寻蹲在沙滩上,手里捏着根树枝,在湿软的沙子上画圈。浪头漫过来,刚画好的圈就被冲成模糊的线,她也不恼,又重新画,像在跟海浪较劲。
“去镇上吗?”他把车钥匙晃得叮当作响,“买点颜料,顺便带你吃早饭。”
晓寻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沾着沙粒,像落了层星星。她犹豫了一下,拍了拍手上的沙子站起来:“能……带上我的贝壳吗?”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淡紫色贝壳,被海水泡得更润了些。
许光野笑了笑:“装你兜里,丢不了。”
镇上的路是青石板铺的,被雨水洗得发亮。早点铺的蒸笼冒着白汽,混着油条的香气飘出来,把整条街都熏得暖融融的。许光野熟门熟路地拐进一家店,对着系围裙的老板娘喊:“张婶,两碗豆浆,四根油条,要刚炸的。”
“光野回来啦?”老板娘笑着应,眼睛在晓寻身上打了个转,带着点了然的热络,“这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吧?瞧着真乖。”
晓寻的脸一下子红了,把贝壳往口袋里塞得更紧了些。许光野没解释,只是把刚端来的豆浆往她面前推了推:“加了糖,你尝尝。”
豆浆温温的,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得像被阳光晒过的被子。晓寻咬着油条,看许光野跟老板娘闲聊——说哪家的颜料涨价了,说码头的老周新打了艘渔船,说去年台风把镇口的老槐树刮断了半枝,今年又冒出新芽了。
这些琐碎的话像海边的沙,细细密密的,却让她觉得安稳。在那个总是冷着的家里,餐桌旁永远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没人会说槐树发芽,也没人会提渔船新漆的颜色。
“往前走是糖画摊,去看看?”许光野结了账,指了指街口。
糖画摊的老爷子正弯腰熔糖,黄铜锅里的糖浆冒着泡,泛着琥珀色的光。晓寻站在旁边看,看他握着长勺在青石板上游走,手腕一转就是条鳞爪分明的龙,再勾几笔又成了只蹦跳的兔子。
“要个什么?”许光野问。
晓寻没说话,眼睛盯着锅里的糖浆——小时候跟妈妈逛庙会,她总缠着要兔子糖画,妈妈嘴上说“吃多了蛀牙”,却总会让老爷子画得大一点。
“来只兔子。”许光野替她开口。老爷子笑眯了眼,勺子在石板上绕了个圈,耳朵长一点,尾巴短一点,活脱脱一只怯生生的小兔子。
晓寻捏着糖画,指尖被烫得发麻,却舍不得放下。糖霜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舔一口,甜得能把舌尖化掉。她忽然想起昨晚许光野的话——难过的样子有很多种,开心也是。
路过颜料店时,许光野进去挑颜料,晓寻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等着。隔壁修鞋铺的大爷在哼老歌,调子跑了八百里,却比任何安眠曲都让人放松。她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背着书包的小孩追着跑,提着菜篮的阿姨停下来唠嗑,卖海产的大叔把刚上岸的虾倒进竹筐,虾腿弹动的声音像在鼓掌。
“在看什么?”许光野拎着颜料出来,手里还多了支冰棒,绿豆味的,冒着凉气。
“看他们……好像都很开心。”晓寻咬了口冰棒,甜味混着绿豆的沙,清爽得很。
“日子嘛,”许光野靠在门框上,冰棒纸被他捏得沙沙响,“就像这海,有涨潮就有退潮,但总归是要往前流的。”他顿了顿,指着不远处的码头,“你看那艘红船,去年差点被台风掀翻,现在不照样天天出海?”
晓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那艘红漆渔船正被晨光镀上金边,像披了层铠甲。她忽然想起自己的错题本,昨天又错了五道题,却没像以前那样哭鼻子——许光野说得对,错了可以再改,就像船坏了可以修,没什么大不了的。
回去的路上,许光野把车开得很慢。路过镇口的老槐树时,他停下车:“下去看看?”
槐树断过的枝桠处,果然冒出了新绿,小叶芽裹着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晓寻伸手碰了碰,嫩芽软乎乎的,像婴儿的手指。
“你看,”许光野站在她身后,声音很轻,“再难的坎,熬过去就好了。”
晓寻没回头,却把口袋里的贝壳握得更紧了些。海风带着槐花的甜香吹过来,她忽然觉得,那些沉在心底的石头,好像轻了一点点。
回到海边小屋时,糖画兔子已经化了小半,黏在指尖,甜得发腻。晓寻把它放进嘴里,看许光野把新买的颜料摆进画箱——有支颜料的蓝,像极了今天海的颜色。
她忽然想画下来,画镇上的青石板,画冒热气的豆浆,画那只融化的兔子糖画,还有老槐树上的新芽。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晓寻自己都愣了——原来心空出来的地方,是会慢慢长出新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