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总带着股韧劲,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把屋檐泡得发潮。
晓寻半夜被滴水声吵醒。窗帘没拉严,月光从缝里钻进来,照见地板上的水洼,像面碎掉的镜子。她摸到床头的手电筒,光柱扫过天花板时,看见墙皮洇出片深色的印子,水珠正顺着纹路往下滚,滴在许光野昨天刚画好的画框上。
那幅画还没装玻璃,画的是雨后的沙滩,浪头退去后,沙地上留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像她第一次来海边时踩的。晓寻赶紧找了个搪瓷盆放在画框底下,“嗒、嗒”的滴水声撞在盆底,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怎么了?”许光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穿着件灰T恤,头发乱糟糟的,手里还攥着半截毛巾。
“漏雨了。”晓寻指着天花板,光柱晃过他的脸,看见他眼下的青黑——这几天他总在熬夜改画,为了陈馆长说的那个合作项目。
许光野仰头看了看,眉头皱起来:“应该是排水管堵了。”他转身去拿工具箱,“你去睡,我来弄。”
晓寻没动。她看着他搬来梯子架在墙边,踩着最上面的横档去够屋檐,T恤下摆被扯上去,露出后腰的一道浅疤,像道旧伤。“你小心点。”她忍不住说。
“没事,”许光野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混着哗啦啦的水声,“以前在山里写生,比这陡的坡都爬过。”他顿了顿,忽然扔下来团湿乎乎的东西,“你看,是这堆烂树叶堵的。”
晓寻用树枝扒拉着那团树叶,看见里面裹着片彩色的糖纸,是上次在镇上买的草莓糖,她随手扔在院子里的。心里忽然有点过意不去,好像这漏雨是她造成的。
等许光野下来时,裤脚已经湿透了,头发上还滴着水。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笑了笑:“好了,应该不滴了。”
搪瓷盆里已经积了小半盆水,画框的角落沾了个湿痕,像朵没开的花。晓寻蹲下去擦画框,指尖碰到画纸边缘,忽然发现那串脚印旁边,多了个小小的贝壳图案,淡紫色的,像她总攥在手里的那块。
“你画了这个?”她抬头问。
许光野的耳尖有点红,转身去倒盆里的水:“顺手画的。”
后半夜,晓寻没再睡着。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许光野在客厅翻找着什么,纸页翻动的声音、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还有他轻轻咳嗽的动静,都顺着门缝钻进来。天快亮时,她终于忍不住爬起来,看见他正坐在画架前,用细砂纸打磨那处被淋湿的画框,动作轻得像在怕吵醒谁。
“我帮你吧。”晓寻走过去,拿起另一张砂纸。
许光野没拒绝。两人并排坐着磨画框,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很轻,像春蚕在啃桑叶。“其实这幅画有点急,”他忽然说,“陈馆长说下周要先看草图,我总觉得那串脚印画得太僵。”
晓寻想起那串脚印,确实有点刻意,像硬踩出来的。她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她坐在沙滩上数贝壳,许光野举着相机拍她的脚印,说“这样才自然”。“你可以照着照片画啊。”
“照片太死了。”许光野放下砂纸,拿起铅笔在画纸上补了两笔,把脚印的边缘改得模糊些,像被风吹过,“画画得带点气,就像人走路,总得有点晃。”
晓寻看着他改画,忽然明白他说的“气”是什么。是他画海浪时,总在浪尖留道白,像风刮过的痕迹;是他画天空时,云的边缘永远不那么整齐,像被谁揉过的纸。就像他这个人,看着随性,却总在细节里藏着温柔。
天亮时,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画框上,那处湿痕慢慢变成浅黄,像片晒干的落叶。许光野把画靠在窗边通风,忽然从画具袋里拿出个东西递给她——是块新捡的贝壳,比之前那块大些,边缘磨得像片叶子。
“给你磨的。”他说,“上次看你总用树枝划沙子,这个比树枝顺手。”
贝壳被磨得极光滑,边缘圆润得像块玉石,握在手里凉丝丝的,却不硌人。晓寻指尖摩挲着贝壳内侧,那里有圈天然的纹路,像片缩小的海浪,起伏得刚好。
“谢谢。”她小声说,把贝壳放进校服口袋,贴着那块淡紫色的旧贝壳。两块贝壳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像在说悄悄话。
许光野转身去厨房煮面,锅里的水“咕嘟”冒泡时,晓寻忽然发现他后腰的疤——刚才没看清,原来那道疤像只展翅的鸟,大概是以前写生时被树枝刮的。她想起自己膝盖上的疤,是小时候追着妈妈跑,摔在水泥地上磕的,当时妈妈还抱着她吹了好久。
“发什么呆?”许光野端着面出来,把一碗推到她面前,卧在碗里的荷包蛋歪歪扭扭的,蛋白边缘有点焦,像他补衣服的针脚。
晓寻低下头吃面,热气熏得眼睛发潮。她忽然想,或许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疤,有的在看得见的地方,有的藏在心里,就像这老房子的屋顶,漏过雨,补过瓦,却也因此装下了更多风声和故事。
下午,晓寻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用那块新贝壳在沙地上画画。画歪歪扭扭的太阳,画蹦跳的兔子,画两道并排的脚印,脚印尽头画了个小小的贝壳。许光野举着相机站在门口拍她,镜头里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要缠在一起。
“别拍了。”晓寻把贝壳藏到背后,耳尖发烫。
“拍下来给你当模特参考。”许光野晃了晃相机,“你看这贝壳划出来的线,比炭笔软多了,有股海的劲儿。”
晓寻低头看沙地,那些贝壳划出来的痕迹确实柔和,被风一吹就淡了些,像留不住的脚印,却比刻意画的更让人记挂。
傍晚收衣服时,晓寻发现许光野把那幅补好的画挂在了客厅墙上。漏雨的湿痕变成浅黄,倒像给画加了道自然的边框。那串脚印旁的淡紫色贝壳,在夕阳下泛着光,像个藏不住的秘密。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贝壳,忽然觉得,这漏雨的屋檐、磨过的画框、沙地上的痕迹,还有他递过来的每块贝壳,都在慢慢拼凑出一个词——家。
不是那种亮堂堂、冷冰冰的房子,是会漏雨、需要修修补补,却装着热粥、笑声和牵挂的地方。
窗外的海又涨潮了,浪声比昨晚温柔,像在为这漏过雨的屋檐,哼支软软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