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牌翻到第二十五天时,晓寻在凌晨三点醒了。
不是被鸟叫或浪声吵醒,是心里那片“海”突然涨了潮。黑暗里,她睁着眼数天花板的纹路,数到第七十三道时,指尖开始发冷——那种熟悉的沉坠感又涌了上来,像双脚被浸在冰水里,一点点往下陷。
她悄声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客厅的月光很薄,照见许光野昨晚没收拾的画具,颜料管歪歪扭扭地躺着,像群沉默的影子。晓寻走到窗边,推开条缝,海风灌进来,带着咸腥的凉意,却吹不散胸口的闷。
书桌上的习题册还摊着,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她用铅笔涂了个黑洞,边缘涂得很重,纸都被戳得起了毛。那是昨天下午突然发作时画的——当时阳光很好,许光野在院子里哼着歌修画框,她却突然觉得眼前的字都在晃,像隔着层毛玻璃,什么都抓不住。
“怎么不睡?”
许光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晓寻猛地转身,看见他站在卧室门口,头发乱糟糟的,手里攥着件她的薄外套。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下的青黑——他大概也没睡安稳。
“没事。”晓寻把视线移开,盯着地板上的一块污渍,像朵发霉的花,“想喝点水。”
许光野没说话,转身去厨房。水壶烧水的“嗡嗡”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晓寻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撞得耳膜发疼。她忽然想躲起来,躲到衣柜里,或者床底下,像小时候被妈妈骂了之后那样。
“温的。”他把水杯递过来,杯壁上凝着层薄汗。晓寻接过时,指尖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很暖,像块晒过太阳的石头。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谁都没说话。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却又像隔着层水。晓寻小口抿着水,忽然看见茶几底下露出半截她的药盒——是昨天忘收的,白色的盒子上印着“盐酸舍曲林”,那行字像根细针,轻轻扎着眼睛。
“这个,”许光野弯腰把药盒捡起来,声音很轻,“需要我帮你倒杯水吗?”
晓寻的手指猛地收紧,水杯差点脱手。她以为他没注意过这个,以为自己藏得很好——那些在抽屉深处的药,那些突然沉默的下午,那些对着习题册掉眼泪的瞬间,原来他都看见了。
“不用。”她抢过药盒,攥在手心,塑料壳硌得掌心生疼,“还没到吃药的时间。”
许光野没再追问,只是往她身边挪了挪,递过来个暖水袋,是他刚才顺手灌的热水。“镇上张婶说,手脚凉的时候捂捂会好点。”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像怕惊飞什么,“我以前画不出画的时候,也会这样——坐在画室里发呆,看颜料一点点干掉,觉得自己像块被浪冲上岸的石头,多余得很。”
晓寻把脸埋进暖水袋里,热气透过布料渗进来,烫得眼眶发潮。她从没跟谁说过这种感觉——不是难过,也不是害怕,是“空”。像被抽走了骨头,软塌塌地堆着,连呼吸都觉得累。
“你看那幅画。”许光野忽然指着墙上那幅《雨后沙滩》,画里的脚印旁,淡紫色贝壳被他补了道浅光,“我画了三版才画对。前两版里的贝壳都是沉在沙子里的,像快要被埋住。”
晓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月光下,画里的贝壳确实像在发光,哪怕周围的沙是暗的,它也亮着点微弱的光。
“陈馆长说,”许光野的声音很轻,“心里有事的人,画出来的东西会带着影子。但影子底下,总得有点光,不然画就死了。”
晓寻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暖水袋的边缘。她想起妈妈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凌晨,她缩在衣柜里,听见爸爸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是关门声,再然后,世界就只剩下她自己了。从那天起,心里就有了片总也退不了的潮,时不时就会把她卷进去。
“我给你画个东西吧。”许光野起身去拿速写本,铅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晓寻凑过去看,他画了片海,海面上漂着只小小的贝壳,贝壳底下画了道细细的线,像根牵着它的绳。
“这根线,”他指尖点在线上,“可以是我,是张婶,是任何东西。就算沉下去一点,也总有东西拽着你,不会一直往下掉。”
天快亮时,晓寻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许光野的外套,带着檀木和颜料的味道。暖水袋还温着,放在她的膝盖上。茶几上,那本速写本翻开着,画里的贝壳旁边,多了个小小的太阳,画得歪歪扭扭的,像她用贝壳在沙地上画的那种。
窗外的海已经亮了,浪头推着浪头,不急不缓地涌着。晓寻摸了摸口袋,那块淡紫色贝壳还在,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她忽然明白,有些“潮”或许永远退不了,但总有人会在她快要沉下去时,递过来一根线,或者一个暖水袋,让她能在水底多待一会儿,再慢慢浮上来。
倒计时牌旁边,许光野不知什么时候放了朵晒干的小雏菊,是镇上路边常见的那种,花瓣皱巴巴的,却带着点倔强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