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潮气在门缝里打了个转，哈雷忽然听见野菊芽的叶子“嗒”地落了滴露，砸在墙角的青砖上。他转头时，沈兰妮正把最后一瓶碘伏塞进药箱，窗玻璃上的薄露不知何时凝成了细珠，顺着木框往下爬，在窗台积出小小的水洼。
“我去看看张奶奶。”沈兰妮把药箱往肩上一甩，裤脚的新泥蹭在门帘上，留下半道浅黄的印子。“修路的师傅们要是淋了雨，傍晚我再过来送点姜茶。”
哈雷刚应了声，外面的风忽然紧了，槐树枝“哗啦”一声撞在窗棂上，瓶里的嫩芽晃得厉害。他起身去扶玻璃瓶时，铁锹铲土的声音不知何时歇了，倒是远处传来二柱子的吆喝：“王大爷！饼够不够？我娘说再烙两锅！”
晨光渐渐被云气吞了，天暗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哈雷摸出抽屉里的旧收音机，转了半圈才调出滋滋的声响，天气预报说明后两天有持续性降雨，他望着窗外的槐树，忽然想起去年暴雨冲垮村口石桥时，也是这样闷得人喘不上气的早晨。
正怔着，门被“吱呀”推开，王大爷裹着件蓝布褂子走进来，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黝黑的胳膊上沾着的泥点。“小哈，借把伞呗？”他往桌上放了个铁皮水壶，壶底的泥在桌面上晕开个圆，“刚垫的土怕被雨泡软，得去仓库搬几块塑料布盖上。”
哈雷从墙角翻出把黑布伞，伞骨上还缠着去年冬天的冰碴子。“师傅们都歇着了？”他看见王大爷接过伞时，指节上裂了道红口子，沾着的泥渍嵌在肉缝里，看着就疼。
“歇啥？”王大爷往嘴里塞了颗润喉糖，糖纸窸窣响，“老李他们在填路边的坑，说趁雨没下来先把排水沟通了。你别说，二柱子他娘烙的饼是真香，葱花裹着芝麻，咬一口能掉渣。”他说着往窗外瞅，正好看见二柱子抱着个保温桶往工地跑，小短腿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像只摇摇晃晃的小鸭子。
风里的潮气越来越重，槐叶上的露珠滚成了串，顺着枝桠往下淌，在地面积出星星点点的湿痕。哈雷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闷雷，低低的一声，像谁在云层里敲了面破鼓。他刚想提醒王大爷快些，就见沈兰妮背着药箱跑了回来，发梢滴着水，不知是汗还是雨。
“张奶奶没事吧？”哈雷递过块干毛巾。
“老毛病了，含了片薄荷润喉片好多了。”沈兰妮擦着额角的水，忽然指着窗外笑，“你看那雨，说来就来了。”
话音刚落，雨点儿就“噼啪”砸在窗玻璃上，起初是稀疏的几点，转眼间就织成了白茫茫的雨帘。远处修路的工地腾起片雾气，铁锹碰撞的叮当声混着雨声传来，倒像是谁在雨里敲起了梆子。
王大爷把伞往肩上一扛，铁皮水壶“哐当”撞在腰上：“我得过去了，塑料布再盖不上，上午的活儿就白干了。”他刚迈出门，就被一阵风卷着的雨打了个趔趄，蓝布褂子瞬间湿了大半，贴在背上显出嶙峋的骨头轮廓。
哈雷站在窗前，看着雨里的人影。二柱子正踮着脚给师傅们递姜茶，保温桶的盖子没盖紧，热气混着雨雾袅袅升起，在他鼻尖凝成小小的水珠。王大爷和老李正合力拖着块塑料布，风把布面吹得鼓鼓的，像只挣扎着要飞的大风筝，两人的脚陷在泥里，每走一步都要费老大的劲，裤腿上的泥渍越来越厚，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沈兰妮不知何时泡好了薄荷水，玻璃罐里的绿叶子在热水里慢慢舒展，香气混着雨气飘过来，清清凉凉的。“你说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她往窗外看，槐树枝被雨打得弯下腰，嫩芽却在雨里挺得更直了，绿得像抹油亮的翡翠。
哈雷没说话，忽然看见雨帘里走来个陌生的身影。那人穿着件灰色冲锋衣，背着个鼓鼓的帆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岗亭这边走，裤脚沾着的泥比王大爷的还厚，显然走了很长的路。
“这是谁啊？”沈兰妮也看见了，把药箱往桌下推了推。
那人走到岗亭门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张年轻的脸，眼睛亮得很，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请问，这里是清溪村吗？”他的声音带着点喘，尾音里裹着水汽。
哈雷点头时，那人忽然笑了，眼角弯起两道浅纹：“我是县里派来的技术员，叫林哲，来指导修路的。”他说着往工地那边看，雨里的人影还在忙，塑料布终于被固定住了，像块巨大的灰布盖在新填的土上，“没想到赶上这么大的雨。”
沈兰妮递过杯薄荷水：“先暖暖身子吧，师傅们正忙着护路基呢。”
林哲接过杯子时，哈雷看见他帆布包的侧袋露着半截图纸，边角被雨水泡得发卷。“路上耽误了，本来该昨天到的。”他喝了口薄荷水，眼睛亮起来，“这水真好喝，有股子清香味。”
雨还在下，敲得窗玻璃“啪啪”响。远处的槐树枝在风里摇，把雨珠甩得老远，倒像是在给雨里忙碌的人们打招呼。哈雷看着林哲低头看图纸的侧脸，忽然觉得这雨里的早晨，藏着好多让人心里发暖的东西——比如二柱子递姜茶时踮起的脚尖，王大爷裂了口的手指，还有此刻玻璃杯里慢慢旋转的绿叶子，混着窗外的雨声，在心里缠成了团温柔的线。
林哲忽然指着图纸上的标记问：“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吗？规划里说要围着它修个小花坛。”
哈雷往窗外指，雨帘里的槐树枝正轻轻晃，像是在点头应。沈兰妮忽然笑出声：“它不仅在，还发了新芽呢，绿得能掐出水来。”
雨丝斜斜地织着，把岗亭、槐树、雨里的人影都裹进片朦胧的水汽里。哈雷摸了摸桌角的薄荷叶子，指尖的凉意混着心里的暖，像这慢慢铺展开的雨景，温温软软的，却带着股子让人踏实的劲。他知道等雨停了，太阳出来，村口的路会慢慢平整起来，槐树枝上的嫩芽会越长越旺，而这些雨里的忙碌和笑声，都会像瓶底的晨露，悄悄融进往后的日子里，酿成股清清爽爽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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