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夜的旧物
凌晨三点,窗外又下起了雨。
张蕴希躺在床上,听着雨点敲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人心里发慌。胃里的隐痛还没散去,她翻了个身,摸到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程邵铭的号码页面。
这个号码,她烂熟于心,却从未打过。就像她藏在铁盒子里的那些信,写满了少年心事,最终还是锁进了时光的角落。
客房的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细缝。她能看到客厅的落地窗透进来的微光,还有隐约传来的翻东西的声响。
程邵铭还没睡?
张蕴希披了件外套,轻轻推开门走出去。
程邵铭正蹲在客厅的储物柜前,手里拿着一个纸箱,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翻找着什么。他背对着她,肩膀微微弓着,平日里挺直的脊背此刻透着一股罕见的疲惫。
“在找什么?”她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份深夜的寂静。
程邵铭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手机光映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没什么。”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回纸箱,“睡不着,整理一下旧物。”
纸箱里堆着些零散的物件:泛黄的相册,掉漆的钢笔,还有一个被磨得发亮的篮球。都是些一看就有些年头的东西。
张蕴希的目光落在相册上。那是高中时的纪念册,封面印着学校的教学楼,边角已经卷了起来。
“这个……”她往前走了两步,指尖几乎要碰到相册,又猛地缩了回来。
程邵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拿起相册递给她:“想看看吗?”
相册很沉,张蕴希翻开时,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里面贴着全班同学的合照,还有一些零散的单人照。翻到中间,一张双人照掉了出来。
照片上的少年少女穿着蓝白校服,站在学校的香樟树下。女孩扎着马尾,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男孩站在她身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手悄悄背在身后,攥着一朵白色的小雏菊。
是她和程邵铭。
高三那年运动会,他替班级拿了1500米冠军,她跑过去给他递水,被同学抓拍下来的。
张蕴希的指尖抚过照片上的人影,眼眶忽然就湿了。那时候的阳光总是很暖,风里飘着香樟的味道,他们以为只要握紧彼此的手,就能走到很远的地方。
“这张照片,我找了很久。”程邵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沙哑,“搬家的时候弄丢了,没想到在这里。”
张蕴希把照片夹回相册,轻声问:“你……经常翻这些吗?”
“不常。”他蹲下身,从纸箱底层拿出一个铁皮饼干盒,“但总觉得,有些东西不能丢。”
饼干盒是老式的,印着褪色的牡丹花图案。程邵铭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些更零碎的物件:一颗用红绳串着的玻璃弹珠,一张写着“加油”的便利贴,还有半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锡纸已经氧化发黑。
“这弹珠,是你初中时丢的那颗吧?”程邵铭拿起弹珠,对着光看了看,“当时你哭了好久,说那是你外婆给你的。”
张蕴希愣住了。她确实丢过一颗弹珠,是外婆走之前给她买的,透明的玻璃珠里嵌着金色的星星。她找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是程邵铭在操场的草丛里帮她找到的。
“你一直留着?”
“嗯。”他把弹珠放回盒子,拿起那张便利贴,“这是你高考前给我写的。”
便利贴上的字迹娟秀,“程邵铭,高考加油,我们要考去同一个城市”,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后来……”张蕴希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没去成同一个城市。”
程邵铭的动作顿住了。他捏着那张便利贴,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像是要把那些笔画刻进骨子里。“是我没做到。”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年夏天,我爸公司破产,债主找上门的时候,我正在填志愿表。”
张蕴希猛地抬头看他。
“他们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志愿表被撕了,我被我妈锁在房间里,连窗户都钉死了。”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全是苦涩,“我听着外面的争吵声,想着你说要去南方的大学,可我连填志愿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事,他从未对她说过。
当年她收到的匿名信里,说他跟着有钱的亲戚去了国外,说他早就忘了她。她信了,像个傻子一样,抱着那封信哭了整整一个夏天。
“那封说你去国外的信……”
“不是我写的。”程邵铭打断她,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我被送走的时候,手机、身份证全被收了。我托同学给你带过话,可他说,你已经搬家了,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两个人的心。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像破土而出的种子,带着尖锐的棱角,刺破了多年的沉默。
张蕴希看着程邵铭手里的饼干盒,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回客房,从帆布包里翻出那个褪色的铁盒子。
“这个,你还记得吗?”她把铁盒子递给他。
程邵铭看到盒子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当时他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了这个印着小熊图案的铁盒,说“可以装你最宝贝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信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一封,两封,三封……厚厚的一沓,每封信的信封上都写着“给邵铭”,却没有一个贴邮票。
“这些信……”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没寄出去的。”张蕴希别开脸,声音带着哭腔,“那时候总觉得,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等到提笔,又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程邵铭拆开其中一封信,是她高二写的。
“邵铭,今天看到你在天台抽烟了。你是不是有心事?如果很难受的话,可以跟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还有,抽烟对身体不好,少抽点。”
字迹旁边画着一个皱着眉头的小人,手里拿着一支被打叉的烟。
他又拆开另一封,是高三下学期写的。
“邵铭,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我昨天梦到我们去了南方的大学,那里有很多花,你说要在宿舍楼下给我种一棵香樟树。不知道这个梦会不会实现……”
信的末尾,有几滴晕开的墨迹,像是当时没忍住的眼泪。
程邵铭一页页地看着,那些青涩的字迹,那些小心翼翼的心事,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他一直以为,当年是她先放了手,是她觉得他配不上她,可原来,她和他一样,在那段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抱着满心的憧憬,却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蕴希……”他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十年的误会,十年的错过,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可此刻,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也只化作这三个字。
张蕴希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手里那沓被泪水打湿的信纸,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她不是没怨过,怨他当年的不告而别,怨他重逢后的冷漠疏离。可看到这些旧物,听到这些迟来的真相,她才发现,那些怨恨的背后,藏着的其实是从未熄灭的牵挂。
雨还在下,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的微光映着两张泪流满面的脸。
程邵铭放下信,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很烫,带着烟草和雨水的味道,还有一种让她安心的熟悉感。张蕴希僵了一下,最终还是卸下了所有防备,靠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像是要把这十年的委屈、思念、不甘,全都哭出来。
“对不起,蕴希,真的对不起……”他一遍遍地说着,手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两个被时光隔开的人,在这个寂静的雨夜,终于借着旧物的温度,触碰到了彼此深埋心底的柔软。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似乎在这一刻,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微光。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这道微光的背后,是救赎,还是更深的纠缠。
程邵铭抱着她,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呼吸变得均匀。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客房,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珠,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
他伸出手,想替她擦去泪痕,指尖快要碰到她脸颊时,又猛地收了回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半块巧克力,放在她的床头柜上。那是当年他跑遍了整条街,才买到的她最喜欢的牛奶巧克力,后来没来得及送给她,就被家里的变故打断了。
巧克力已经化过又凝固,形状早就变了,可他一直留着。
“蕴希,”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这一次,我不会再弄丢你了。”
说完,他站起身,轻轻带上门,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客房里,张蕴希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着床头柜上的半块巧克力,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
窗外的雨停了,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窗台上,给这个沉默了太久的屋檐,带来了一丝暖意。只是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们,想要回到过去,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