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蕴希在程邵铭的公寓住到第七天,终于在清晨五点听到了他压抑的咳嗽声。
她披衣走出客房时,男人正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灰烬簌簌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晨曦漫过他挺拔的肩线,却没驱散他周身那层化不开的冷意——那是昨夜酒会之后,就一直萦绕在他身上的低气压。
“咳得这么厉害,还抽。”她走过去,伸手抽走他指间的烟蒂,扔进垃圾桶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程邵铭转过身,眼底的红血丝比前夜更重。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她手腕上那道浅淡的疤痕——那是七年前,她替他挡碎玻璃时留下的印子,像条苍白的小蛇,盘踞在细腻的皮肤上。
“苏曼找过你。”他忽然开口,语气是陈述句,而非疑问。
张蕴希捏着垃圾桶边缘的手紧了紧。昨夜酒会中途,苏曼把她堵在消防通道,高跟鞋踩在金属台阶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张蕴希,你真以为邵铭留着你,是念旧情?”
女人猩红的指甲几乎戳到她脸上:“七年前他签协议时,亲手在附加条款里写了‘与张蕴希永不相见’——你以为他为什么能在三年里拿到苏氏注资?靠的就是这个!”
“她胡说。”张蕴希垂眸,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不信程邵铭会写下那种话,就像不信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塞进她书包里的那封“诀别信”是真心的。
那天她抱着书包在雨里站到深夜,信纸被雨水泡得发涨,“我们不是一路人”那行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她心口。直到三个月后,她在报纸社会版看到程父跳楼的新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封信或许藏着别的意思。
程邵铭忽然伸手,指尖擦过她的疤痕。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触感粗糙得让她战栗:“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
张蕴希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痛楚,有挣扎,还有一丝近乎残忍的期待。
“那我就当七年前那场火,把什么都烧干净了。”她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程总不必觉得愧疚,我现在过得很好。”
她转身想走,手腕却被他死死攥住。男人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张蕴希,看着我。”
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困在墙壁与胸膛之间。雪松味的气息裹挟着烟草的辛辣,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你说你过得好?在夜市被小混混掀摊子时,过得好?被养父母逼着签器官捐献同意书时,过得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最隐秘的伤口。那些她拼命藏起来的狼狈,原来他全都知道。
“这些年,你派人跟踪我?”张蕴希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窥探的屈辱。
程邵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嘴硬道:“我是你老板,了解员工背景是应该的。”
“是吗?”张蕴希忽然笑了,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气息温热地拂过他的耳廓,“那程总一定也知道,我床头柜第三格,还放着七年前你送我的那只断了弦的小提琴吧?”
那是他用第一笔稿费买的二手琴,琴身刻着歪歪扭扭的“Y&X”。她搬家时摔断了弦,却一直没舍得扔。
程邵铭的瞳孔骤然收缩,攥着她手腕的手猛地松开。他像是被烫到一样后退半步,呼吸乱得不成样子。
张蕴希看着他失态的样子,心里那点因苏曼的话而起的疑虑,忽然烟消云散。她转身走向厨房,声音轻快得像晨露:“我煮了粥,程总要一起吃吗?”
男人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晨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肩线,那件宽大的男士衬衫罩在她身上,下摆堪堪遮住大腿根——那是昨夜她淋了雨,他找给她换的。
他捏了捏眉心,掏出手机拨通助理的电话,声音冷得像冰:“查一下,七年前我和苏氏的协议附加条款,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
电话那头的小陈愣了一下:“程总,您是说……当年那份原件?”
“是。”程邵铭看着厨房飘出的袅袅蒸汽,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还有,把苏曼名下所有的私人侦探资料,全部调出来。”
他一直知道苏曼针对张蕴希,却没想到她敢动协议原件。七年前他签的附加条款明明是“若苏家伤害张蕴希,协议自动失效”,怎么会变成“永不相见”?
更让他心惊的是,张蕴希刚才那句话——她留着那只断弦的琴,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从未相信过那封诀别信?
厨房传来碗碟碰撞的轻响,程邵铭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他走到餐桌旁坐下,看着张蕴希端来的白粥,碗边还沾着一粒没擦干净的米。
像极了七年前,她在学校食堂给他打饭时,总是笨手笨脚地洒出来。
“程总,”张蕴希忽然开口,将一碟咸菜推到他面前,“我今天想回趟老房子。”
程邵铭抬眸:“去做什么?”
“取点东西。”她舀了一勺粥,慢悠悠地说,“外婆留下的旧相册,还有……当年没来得及送你的毕业礼物。”
程邵铭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记得她当年说要送他一个“能随身带的东西”,后来他被苏父的人强行带走,再也没机会问起。
“我陪你去。”他放下勺子,语气不容置喙。
张蕴希没拒绝,只是笑了笑:“也好,顺便让程总看看,我当年住的地方有多‘配不上’你。”
她刻意加重的“配不上”三个字,像根软刺,扎得程邵铭心口发疼。
他知道她还在介意七年前的事,介意那些流传在同学间的闲言碎语——程邵铭要去国外当豪门女婿了,张蕴希不过是他穷酸时的玩物。
可他当年被塞进车里时,隔着车窗看她抱着书包站在雨里,那双眼亮得惊人的眼睛,分明在说“我等你回来”。
车子驶进老城区时,张蕴希忽然指着街角的梧桐树:“你看,那棵树还在。”
七年前夏天,他总在那棵树下等她放学,书包里藏着给她买的冰汽水。有次她被隔壁班的男生堵着告白,他冲过去把人揍了一顿,胳膊被划了道口子,她蹲在地上给他贴创可贴,眼泪掉在他手背上,烫得吓人。
“记得。”程邵铭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还说,这棵树的叶子像蝴蝶。”
张蕴希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居然还记得。”
她以为他早忘了这些琐碎的事。
车子停在一栋破败的筒子楼前,墙皮剥落的墙面上,还能看到孩童涂鸦的歪歪扭扭的字。张蕴希熟门熟路地走上三楼,掏出钥匙打开那扇掉漆的木门。
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程邵铭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看到张蕴希熟练地打开窗户,动作轻快得像只燕子。
“进来吧,程总。”她回头笑了笑,“别弄脏了你的西装。”
程邵铭走进屋,目光扫过狭小的客厅。靠墙摆着一个掉漆的旧衣柜,上面放着台老式电视机,屏幕上还贴着张泛黄的明星海报——那是他当年最喜欢的乐队主唱。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了。这台电视,是他当年用奖学金买的,偷偷搬来给她解闷,骗她说“家里淘汰的旧物”。
张蕴希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径直走进里屋。程邵铭跟过去时,看到她蹲在床底翻找,露出的后腰上,有一道浅淡的疤痕。
像条褪色的蚯蚓,盘踞在白皙的皮肤上。
“这里怎么弄的?”他脱口而出。
张蕴希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腰,不在意地笑了笑:“哦,你被带走后,刘梅(养母)逼我签器官捐献同意书,我反抗时被她推到桌角撞的。”
程邵铭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的气压瞬间低到冰点。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她还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了。”张蕴希从床底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拍了拍上面的灰,“后来我报警了,她就不敢再碰我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可程邵铭知道,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在被“家人”逼迫签器官捐献书时,该有多绝望。
他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深夜,他被锁在苏家别墅的地下室,手机里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三个字:“救我”。
当时他以为是诈骗,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可能是她发来的求救信号。
“程总?”张蕴希打开木箱,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程邵铭没说话,只是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木箱里放着一本泛黄的相册,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相册最上面那张照片上——那是他们的高中毕业照,他站在她身后,偷偷比了个“耶”的手势,而她的马尾辫扫过他的手背。
像根羽毛,轻轻搔过他的心尖。
“这个是什么?”他指着那个红布包。
张蕴希笑了笑,解开红布——里面是个银色的打火机,外壳刻着“邵铭”两个字,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当年听说你学会了抽烟,”她摩挲着打火机,声音很轻,“就想送你个能少抽点的东西,结果……没来得及。”
程邵铭的心脏像是被狠狠砸了一下。他戒烟三年了,却在看到这个打火机的瞬间,喉咙发紧得想抽一根。
这是她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他认得这个牌子——当年学校门口的文具店卖得最贵的那种。
“蕴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
张蕴希却忽然笑了,把打火机塞进他手里:“现在送你,也不晚吧?程总要是还抽烟,就用这个,好歹是我送的。”
男人的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外壳,还有她残留的体温。他紧紧攥着那个打火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张蕴希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起身走到窗边接电话。
程邵铭隐约听到“刘梅”“医院”“肾源”几个词,眉头瞬间皱紧。
挂了电话,张蕴希的脸色有些难看:“刘梅肾衰竭,医院说需要肾源,她的律师刚才打电话,说……想让我去配型。”
程邵铭的眼神瞬间冷得像冰:“她敢?”
“她当然敢。”张蕴希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她说我要是不去,就去你公司闹,说你‘包养’她弃养的女儿,还逼死了她儿子(林浩在狱中自杀未遂)。”
程邵铭猛地站起身,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我去处理。”
“不用。”张蕴希拉住他的手腕,眼神异常坚定,“我自己去。”
她看着他错愕的表情,笑了笑:“程总忘了?我现在是你的‘员工’,总不能什么事都让老板出头。再说……”
她凑近一步,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底牌没亮出来。”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程邵铭的身体瞬间僵硬。他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睫毛长长的,眼底却闪烁着与柔弱外表不符的锋芒。
这才是张蕴希。
七年前那个敢替他挡碎玻璃的女孩,七年后这个能笑着面对豺狼的女人,从来都不是需要他庇护的菟丝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道:“我陪你。”
张蕴希没拒绝,只是把那个打火机从他手里拿回来,重新放回红布包里:“先说好,要是真配型成功,我也不会捐。”
“当然。”程邵铭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你的身体,你说了算。”
两人走出老房子时,夕阳正浓。程邵铭看着张蕴希抱着那个旧木箱,走在斑驳的树影里,忽然觉得,这七年的空白,或许没那么难填补。
至少,她还在。
至少,他还有机会。
只是他不知道,刘梅的电话,不过是苏曼布下的又一个陷阱。而那个藏在旧相册里的秘密——张蕴希七年前就查出怀孕,却在收到他的“诀别信”后,独自一人去了医院——即将被揭开。
而那封被篡改的协议附加条款背后,还藏着更可怕的真相:当年苏父不仅威胁他,还买通了医院,准备在张蕴希高考后“意外”摘除她的肾脏,给苏曼那个肾衰竭的弟弟做移植。
程邵铭攥紧了口袋里的打火机,金属外壳硌得手心生疼。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张蕴希,她正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侧脸在夕阳下柔和得像幅画。
他忽然觉得,这场迟到了七年的重逢,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生死较量。
而他,绝不能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