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烬》
第二卷:青泥与繁花(17-25岁)
第一章:槐花落满少年衫
1999年的蝉鸣比往年更聒噪些,把七月的午后晒得发蔫。县一中的公告栏前围了圈人,十七岁的林晚意踮着脚往里看,白棉布裙子被汗浸出淡淡的水痕。她的手指在录取名单上划过“高一(3)班”那一栏,指尖触到“林晚意”三个字时,刚想回头跟母亲报喜,却撞见一个撞过来的身影。
“对不住。”少年的声音带着点乡下口音,粗粝又仓促。
林晚意踉跄着站稳,抬头就撞进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那是双过分明亮的眸子,像浸在山涧里的黑曜石,只是此刻被慌乱和窘迫糊了层雾。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还沾着点没拍干净的泥——一看就是乡下赶来的。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信封边角被捏得皱巴巴的。
“你也是来看录取名单的?”林晚意捡起他撞掉的草帽,那草帽边缘都破了,帽檐上还别着根狗尾巴草。
少年这才看清她的脸,耳尖“腾”地红了。他的目光在她白净的脸颊上落了一瞬,又慌忙移开,落在自己沾着泥的布鞋上:“嗯。俺叫江屹。”
“林晚意。”她把草帽递给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只觉得那皮肤烫得惊人,还带着层薄茧。“也是三班的,以后是同学了。”
江屹接过草帽,捏在手里转了半圈,才讷讷地说:“谢谢。”他的视线又瞟向公告栏,喉结滚动了一下,“俺……俺能再看看不?”
林晚意这才发现,他刚才根本没看清名单。她往旁边挪了挪,指着自己名字下面的位置:“在这儿呢,江屹,跟我挨着。”
少年的眼睛猛地亮了,像是有星星突然落了进去。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整齐的白牙。那笑容太干净,把他脸上的局促都冲散了,倒显得有几分憨气。“俺考上了。”他低声说,像是在跟自己确认,又像是在跟这滚烫的夏天宣告。
后来林晚意才知道,江屹是山坳里江家村的。他娘赵桂芬守寡十年,靠在砖窑厂拾废铁、帮人缝补浆洗供他读书。村里人都说“穷小子读啥书,不如早点下地”,可赵桂芬红着眼眶骂回去:“俺儿子得走出这山沟!”江屹是十里八乡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来县城那天,他娘往他背包里塞了二十个玉米饼,还有双连夜纳好的布鞋,鞋底厚得能砸死人。
他们的交集是从一碗馄饨开始的。晚自习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林晚意走出校门,就看到路灯下站着的江屹。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手里拎着个搪瓷碗,见她出来,赶紧把碗递过来:“俺娘给的鸡蛋,俺跟校门口张婶换了碗馄饨,你……你饿不?”
馄饨还冒着热气,撒着绿油油的葱花。林晚意看着他额头上没擦干净的汗,突然想起下午他攥着信封的样子——那里面大概是他半个月的生活费。她接过来,用勺子舀了一个递到他嘴边:“一起吃。”
江屹愣了愣,慌忙摆手:“俺不饿,你吃。”
“不吃我就倒了。”林晚意作势要起身,他才慌忙张开嘴,烫得直吸气也没舍得吐出来。
那天的馄饨是五毛钱一碗,加蛋要多收两毛。江屹看着林晚意小口小口地吃着,突然说:“俺以后天天给你带馄饨。”
林晚意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不用,等你以后有钱了,请我吃城里最好的西餐厅。”
“啥是西餐厅?”
“就是……用刀叉吃饭的地方。”
江屹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他开始更拼命地攒钱,课余时间去工地搬砖,周末帮人拉板车,手上的茧子磨得越来越厚。每次领了工钱,他不买别的,就往林晚意的书包里塞东西:有时是颗用手帕包着的苹果,有时是支攒了半个月买的钢笔,还有一次,是朵从路边掐来的野蔷薇,花瓣都蔫了,他却递得郑重。
林晚意也回赠他。她把父亲给的零花钱换成习题册,在他被数学题难住时,拿着草稿纸一点点讲给他听;她知道他冬天没有厚衣服,偷偷把自己的棉袄改小了些,说是“我穿嫌大”。
高一那年冬天,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林晚意在放学路上被几个校外的混混堵住,他们吹着口哨,伸手要扯她的围巾。林晚意吓得往后缩,就在这时,江屹突然从巷口冲了出来。他手里攥着块砖头,像头被惹急了的小兽,眼睛红得吓人:“放开她!”
混混们见他是个乡下小子,压根没放在眼里,挥着拳头就打了过来。江屹把林晚意护在身后,硬生生挨了几下,后背被划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染红了蓝布褂子。可他愣是没退一步,直到把混混打跑,才转身问她:“你没事吧?”
林晚意看着他后背的伤,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掏出帕子想给他擦血,却被他按住了手。“俺没事,皮糙肉厚的。”他咧开嘴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俺娘说了,护着自个儿媳妇,天经地义。”
“谁是你媳妇?”林晚意的脸一下子红了,却没把手抽回来。
江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耳尖红得能滴出血。他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是用棉袄裹着的,还热乎着。“给你,暖手。”
红薯的甜香混着雪的寒气漫开来,林晚意咬了一口,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她看着江屹冻得发紫的耳朵,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高二下学期,学校组织去县城电影院看电影。散场时人多,林晚意被挤得差点摔倒,江屹伸手扶住了她的腰。那触感隔着薄薄的衬衫传过来,像电流似的,两人都僵住了。
走到电影院后的小巷里,江屹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那盒子是用硬纸壳做的,上面贴着片干了的槐树叶。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条银手链,链扣有点歪,像是手工打的。
“俺……俺攒了三个月工钱买的。”他的声音都在抖,“晚意,你……你愿意戴不?”
林晚意看着那条手链,突然想起他每天啃干硬的玉米饼的样子。她伸出手,让他把链子扣在手腕上。银链贴着皮肤,有点凉,却烫得她心口发慌。
“江屹,”她抬头看他,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描得格外清晰,“等我们考上大学,一起去省城,好不好?”
“好。”江屹重重点头,眼睛亮得惊人,“俺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以后赚了钱,给你买金镯子,比这手链粗三倍。”
林晚意笑了,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像羽毛落在滚烫的石头上,少年瞬间僵成了雕塑,连呼吸都忘了。
那天的槐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白花花的一片,像下了场温柔的雪。十七岁的林晚意还不知道,有些承诺像易碎的瓷,握得越紧,越容易在后来的日子里,碎成扎人的碴。她只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眼里的光,比电影院的灯还要亮,亮得让她愿意跟着他,走向任何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