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出租屋的烟火与裂痕
2003年秋,省城的梧桐叶刚泛黄,林晚意和江屹就搬进了城中村的出租屋。十五平米的房间塞着两张拼起来的木板床,墙上糊着旧报纸,角落里堆着江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书桌。窗户正对着别人家的厨房,每天清晨都被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吵醒,可林晚意却觉得满足——至少,他们终于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有了个属于自己的角落。
江屹在财经大学念本科,专业课排得满,课余还要去做家教、发传单,常常忙到深夜才回来。林晚意在师范学院读中文系,课程相对轻松,便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家”里。她学会了在煤炉上炖排骨汤,汤色乳白,撒把葱花就能香满整个楼道;她把江屹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用针线仔细缝好磨破的袖口;她甚至摸清了菜市场哪个摊位的土豆最新鲜,能在摊主收摊时用半价买回一麻袋。
“别总省钱,你正长身体呢。”江屹把家教赚的钱塞进她手里,指尖的茧子蹭得她手心发痒。他如今比高中时高了不少,肩膀也宽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眼间多了几分硬朗,只是看向她时,眼神依旧像当年那个递馄饨的少年,软得能淌出水。
“我省着给你买习题册啊。”林晚意把钱又塞回去,踮起脚尖替他理了理衬衫领口,“你是要干大事的人,得先把书念好。”
她没说的是,自己中午只啃两个馒头,晚上就着咸菜喝白粥,把省下来的钱都换成了排骨和鸡蛋。有次江屹提前回来,撞见她正对着一碗白粥发呆,碗里只有几根咸菜。他当时眼圈就红了,拉着她往菜市场走,非要给她买只烧鸡。
“咱现在是苦了点,但以后肯定能好。”他把鸡腿往她碗里塞,自己啃着鸡架,“等我毕业开了公司,就让你住大房子,天天给你买烧鸡。”
林晚意笑着点头,心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她知道江屹的野心,也懂他的不易,只是偶尔看着镜子里自己洗得发白的裙子,会想起高中时那条白棉布裙——那时虽然穷,却好像更轻松些。
赵桂芬第一次来省城,是在那年冬天。老太太背着个蛇皮袋,里面装满了红薯和花生,冻得鼻尖通红,一进出租屋就直搓手:“城里真冷,还不如咱乡下烧炕暖和。”
林晚意赶紧给她倒了杯热水,又把江屹的厚棉袄找来给她披上:“婶子坐会儿,我去买只鸡,给您炖鸡汤。”
“别瞎花钱!”赵桂芬拉住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五十块钱,“俺知道你们不容易,这钱你拿着,买斤肉吃。”
林晚意鼻子一酸,把钱推回去:“婶子,我们有钱。您大老远来,该好好补补。”
那天的鸡汤炖得浓,赵桂芬喝了两大碗,直夸林晚意手艺好。饭桌上,老太太突然往林晚意碗里夹了块鸡肝:“晚意啊,俺跟你说句实在话,女人家终归要生娃的。你跟江屹感情好,早点把事儿办了,生个大胖小子,俺也能早点抱孙子。”
林晚意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笑着点头:“婶子说得是,等我们毕业稳定了就考虑。”
江屹在旁边踢了赵桂芬一脚:“妈,说这些干啥,晚意还在上学呢。”
“上学咋了?”赵桂芬瞪他一眼,声音陡然拔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俺拉扯你这么大,不就盼着你能续上江家的香火?”
出租屋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煤炉里的火苗“噼啪”响着,映得墙上的旧报纸忽明忽暗。林晚意低下头,把鸡肝埋在米饭里,没再说话。
赵桂芬住了三天就走了。临走前拉着林晚意的手,又说了些“女人要以家庭为重”“生不出娃会被人戳脊梁骨”的话。林晚意都笑着应了,目送老太太坐上长途汽车,转身回出租屋时,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淡下去。
江屹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我妈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林晚意转过身,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下巴,“她也是为你好。”
可那晚她失眠了。听着江屹均匀的呼吸声,她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突然觉得这十五平米的屋子,好像比想象中更逼仄。她想起赵桂芬说“生不出娃会被人戳脊梁骨”时的眼神,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
2007年夏天,江屹拿着两人攒的五万块,加上林晚意偷偷抵押母亲留下的老房子换来的十五万,在开发区租了间办公室,注册了“屹盛贸易公司”。开业那天没放鞭炮,江屹在办公室墙上贴了张世界地图,指着上海陆家嘴的位置,眼睛亮得惊人:“晚意,五年,最多五年,我要让咱的名字出现在这儿。”
林晚意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把抵押合同悄悄塞进了抽屉最深处。她笑着点头:“我信你。”
那时她刚毕业,江屹让她去公司帮忙,她却摇头:“我在家给你做饭,让你累了能有口热乎的。”其实她懂财务,也能应酬,只是她知道,江屹需要一个能让他安心闯的后方——而她,愿意暂时扮演这个角色。
她成了全职太太,每天的生活围绕着江屹转。他早上七点出门,她六点就起来做早餐;他晚上应酬到深夜,她就亮着客厅的灯等他,温着醒酒汤;他随口提一句想吃乡下的腌菜,她就托人从江家村捎来坛子,自己学着腌制。
公司渐渐有了起色,从最初的三个人发展到三十人,江屹也从骑着二手电动车跑业务,换成了开黑色奔驰。他们搬出了城中村,住进了两居室,后来又换成了复式楼。林晚意的衣柜里多了许多名牌衣服,梳妆台上摆着昂贵的护肤品,可她还是习惯穿棉麻的家居服,觉得不如旧衣服舒服。
她对赵桂芬更尽心了。老太太有风湿,她特意请了老中医调理,每天凌晨五点起来煎药,装在保温桶里让司机送去老宅;知道老人念旧,她把新家的一间房改成了土炕,铺着厚厚的褥子;冬天夜里,她会揣着热水袋去给赵桂芬焐脚,焐热了才回房。
赵桂芬常跟街坊邻居夸:“俺那儿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可话锋一转,总会落到“就是肚子不争气”上。
2009年春节,一大家子在老宅吃饭。赵桂芬喝了点酒,当着亲戚的面就开了腔:“晚意啊,你看你表哥家的媳妇,结婚第二年就生了大胖小子,你这都结婚两年了,咋一点动静没有?是不是身子有啥毛病?不行就去医院看看,别耽误了江屹。”
亲戚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林晚意身上,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几分幸灾乐祸。林晚意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脸上依旧带着笑:“妈,我们去过医院了,医生说一切正常,顺其自然就好。”
“顺其自然?”赵桂芬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碗里的汤溅了出来,“俺看你就是不想生!江家就这一根独苗,你想让俺们江家断后啊?”
江屹皱着眉:“妈,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
“我不说?等她真把江家香火断了,俺到了地下都没脸见你爹!”赵桂芬越说越激动,眼泪都下来了,“俺苦了一辈子,就盼着抱孙子,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俺吗?”
林晚意站起身,给赵桂芬倒了杯温水:“妈,您别气,是我不好,让您操心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委屈,眼眶红了,却硬是没掉眼泪。
那天的饭吃得不欢而散。回去的路上,江屹握着她的手:“晚意,我妈老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林晚意靠在他肩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霓虹,“我就是觉得,有点对不住你。”
江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可林晚意能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松了些。
从那天起,江屹回家越来越晚,身上总带着陌生的香水味。林晚意问起,他就说“应酬”,眼神躲闪。她偷偷去医院做了更详细的检查,报告单上“各项指标正常”的字样刺得她眼睛疼。她把单子放在江屹面前,他扫了一眼,淡淡道:“可能是我太忙,压力大。”
那晚林晚意在浴室里待了很久。热水淋在身上,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穿着昂贵的真丝睡裙,皮肤白皙,眉眼温顺,可那温顺底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像被冻住的河面,表面平静,底下却在暗流涌动。
她知道,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补了。而她能做的,不是等待被淹没,而是提前准备好舟楫,哪怕那舟楫上,早已刻满了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