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吞噬世界的最后一瞬,我做出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反应。
不是扑向那近在咫尺、蕴含着他全部修为和“自由”的金丹,也不是冲向那洞开的、阴寒刺骨的生路。
我扑向了他。
魂体穿透他倾颓的身躯,试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那身玄门魁首的华服在我指尖下虚化,如同他迅速消散的生命气息。
轰——!!!
塔门彻底崩碎。
万千修士结成的诛魔大阵光芒如九天雷罚,悍然灌入!
毁灭性的力量席卷而来,首要目标便是距离最近、道基已毁、毫无抵抗的他。
就在那光芒即将把他彻底湮灭的刹那——
悬在我们之间、那颗布满裂纹、微弱闪烁的金丹,猛地爆发出最后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那不是攻击,而是极致温柔的守护。它化作一个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金色光罩,堪堪将他笼罩其中。
诛魔大阵的毁灭洪流狠狠撞在光罩之上。
咔嚓……
金丹上的裂纹瞬间蔓延至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光罩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却死死撑住了这必杀的一击。
大部分冲击被光罩挡下,但逸散的余波依旧如同亿万把刮骨钢刀,狠狠刮过我的魂体。
“呃啊——!”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将我撕裂,意识几乎彻底溃散。百年来被锁链穿透、被符文灼烧的所有痛苦,叠加在一起也不及此刻万分之一!
我感觉自己在融化,在蒸发,变成最原始的、嘶吼的怨念。
然而,比魂体溃散更痛的,是眼睁睁看着——
那金丹承受了所有冲击,光华彻底黯淡,裂纹深处迸发出最后一点微光,像一声叹息,然后……无声无息地,碎裂开来。
化作漫天细碎的金色光点,如同寒冬里呵出的最后一口暖气,缓缓飘散,融入肆虐的能量乱流中,消失不见。
它替他挡下了死劫,也彻底耗尽了自己。
金丹碎灭的同一时刻,那温柔的光罩也涟漪般破碎消失。
云溯失去了最后庇护,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被剩余的冲击力狠狠抛起,撞向后方刻满符咒的冰冷塔壁。
“噗——!”
一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残破的衣襟和苍白的面颊。他软软滑落在地,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只剩下一片死寂。
“师尊!!!”
塔外,传来撕心裂肺的悲鸣。
那些攻击骤然停止。
死寂。
塔内是能量肆虐后的死寂,塔外是震惊过后的死寂。
我趴伏在地,魂体淡得几乎透明,每一次无形的喘息都带来魂魄撕裂的痛楚。我努力抬起头,视线模糊地聚焦在那个倒在墙角的身影上。
恨意呢?
那燃烧了百年,支撑我没有魂飞魄散的恨意,此刻在哪里?
为什么……胸口的位置……会这么痛?痛得……快要无法呼吸……
脚步声再次响起,杂乱、仓皇、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惧,冲向塔内。
“师尊!”
“快!救魁首!”
“镇魂塔反噬……道基彻底崩毁……魂灯……魂灯快灭了!”有人颤抖着嘶喊。
无数玄门修士涌入,他们绕过我,或者说,根本无视了我,全都扑向了那个角落。灵药、符箓、精纯的灵力,不要钱般地涌入他破碎的身体。
他被小心翼翼地扶起,头无力地垂下,面如金纸,唇色惨白,唯有那一道血痕,红得刺眼。
没有人再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即将消散的尘埃。
生路就在脚下,阴脉的漩涡仍在旋转,散发着诱人的自由气息。
我看着他被众人簇拥着抬走,看着他毫无生气的侧脸消失在塔门的拐角。
自由……
这就是我想要的自由吗?
为什么……一点……都不想要了……
塔内空荡下来,只剩下残余的灵力波动和死一般的寂静。
我挣扎着,试图凝聚几乎溃散的魂体,向着那阴脉的入口,爬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翻滚。
脑海中却反复回荡着——
“……那年……龙虎山下的糖人……其实……很甜……”
很甜……
原来……是甜的么……
魂体终于触碰到那阴寒的漩涡,强大的吸力传来。
在彻底被黑暗吞噬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困了我百年、葬送了他一切的镇魂塔。
然后,纵身跃下。
自由了。
可为什么,坠落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比镇魂塔更冷的……空虚和……疼?
阴脉的寒气蚀骨销魂,像是亿万根冰针刺入魂髓,又猛地将我吐出。
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周遭是陌生的潮湿气,混杂着腐烂草木和泥土的腥味。月光被浓密的树冠撕扯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这片荒芜的山野。
自由了。
我真的……逃出来了。
从那个困了我百年,刻满符文,染满他鲜血的镇魂塔。
魂体虚弱得几乎维持不住人形,淡得像一抹随时会散去的青烟。每一次试图凝聚,都引来撕裂般的剧痛,比玄铁锁链穿透肩胛时更甚。那是诛魔大阵余波和金丹碎灭力量的双重摧残。
我趴伏在冰冷的腐叶上,动弹不得。
脑海里却反复炸开最后的画面——他唇角淌血,眼底光碎,说:“……很甜。” 金丹爆裂的金芒,他如断线风筝般撞向塔壁的闷响。 还有塔外那撕心裂肺的“师尊”。
“呃……”我蜷缩起来,魂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疼。
是一种更空、更钝、无处着力的碾磨感。
恨了百年,恨意是支撑我不散的基石。如今基石崩塌,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我不敢触碰的真相。
为什么?
为什么自毁道基?为什么放我走?
为什么……要说那颗糖人很甜?
那个一根筋、认死理、发誓要扫尽天下邪祟的小道士,怎么会变成后来冷着脸将我亲手锁进镇魂塔的玄门魁首?又怎么会做出今日这般……疯狂决绝、自毁前程的举动?
我想不通。
思绪乱成一团麻,每一条线索都引向更深的迷雾和……更尖锐的刺痛。
必须离开这里。
玄门的人不会放过我。镇魂塔的动静太大,他们很快会追踪而来。以我现在的状态,随便一个低阶弟子都能让我灰飞烟灭。
我挣扎着,试图汲取此地稀薄的阴气。
然而,以往如臂指使的阴煞之气,此刻却滞涩无比,每每引入一丝,都像吞下烧红的炭火,灼得魂体滋滋作响,痛苦不堪。
诛魔大阵的残余力量还在我魂体内肆虐,排斥着一切外来气息。
这样下去,别说恢复,我连维持存在都做不到。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涣散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物。
冰凉,坚硬,带着一丝极微弱的、却异常熟悉的灵力波动。
我艰难地低头。
月光下,一枚小小的、不足巴掌大的玄色令牌静静躺在腐叶中。它样式古朴,正面刻着云纹雷印,背面……是一个笔锋凌厉的“溯”字。
是他的令牌。
玄门魁首的令牌。
怎么会在这里?
是了……定是他最后被扶起时,从破碎的衣袍中滑落的。
我盯着那令牌,像是盯着一条淬毒的蛇。
恨意本能地翻涌,驱使我想将它狠狠掷出去,砸个粉碎。
可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颤抖着,一点点收拢,将那冰冷的令牌紧紧攥在“手”心。
那丝微弱的、属于他的灵力,透过令牌,缓缓渗入我几乎溃散的魂体。
预想中排斥与灼痛并未出现。
那灵力精纯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竟稍稍缓解了魂体内肆虐的剧痛,让我濒临消散的意识凝聚了少许。
它……在滋养我?
为什么?
我握着令牌,呆立在荒山野岭中,像个迷失的孤魂。
前路茫茫,后有追兵,魂体重创。
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去。
……除了。
一个被封印了百年的、几乎遗忘的角落,猛地撬开记忆的缝隙。
龙虎山。
后山。
那片他当年偷偷带我去的、开满白色小花的山谷。
他说过,那里是他的秘密之地,灵气纯净,少有人踪。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
是愚蠢,是自投罗网。
可鬼使神差地,我攥紧了那枚仿佛还残留着他体温和血腥气的令牌,调动起残存的所有力量,依循着百年前模糊的记忆,朝着一个方向,踉跄飘去。
像扑火的飞蛾。
明知道可能是更大的绝望和毁灭。
却控制不住。
只想离那个答案……近一点。
再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