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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我的骨灰盒当糖罐】

纸页间的风声

丧钟余音还在山峦间沉闷回荡,砸得我魂体嗡鸣,几乎要随着那声波一起震散。

缟素如雪,漫山遍野。

死了?

云溯……死了?

那个一根筋的小道士,那个冷面的玄门魁首,那个自毁道基的疯子……就这么……死了?

心脏的位置(那该死的不该存在的地方)猛地一抽,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空洞到极致的绞痛。比锁链穿透肩胛,比诛魔大阵刮骨,更痛上千百倍。

恨意呢?

我那燃烧了百年,支撑我不死不灭的恨意,此刻像一场大火被泼上了冰水,嗤啦一声,只剩下冰冷的、无处可去的白烟,呛得我魂魄都在发抖。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山谷的静谧和远处的悲声形成尖锐的对比,切割着我摇摇欲坠的意识。

就在这浑噩僵直的时刻,掌心那枚玄色令牌,忽然轻微地、持续地发起烫来。

不再是之前那温和的滋养,而是一种急促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灼热,像有什么东西在另一端拼命地呼唤,拉扯着我的魂体,要引我去某个地方。

方向……是龙虎山禁地的深处。

一个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去吗?

去了,或许是自投罗网。玄门精锐此刻尽在主峰,禁地守卫或许空虚,但也绝非我现在这残破魂体可以擅闯。

不去?

那令牌烫得惊人,那股牵引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焦灼。

我低头看着令牌上那个笔锋凌厉的“溯”字。

是陷阱?是他死后依旧布下的局?还是……他留下的,别的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依从了那股牵引。

魂体飘起,依仗着令牌散发出的、属于他独有的灵力屏障,我如同一个透明的幽灵,小心翼翼地绕开所有明暗岗哨,朝着禁地深处潜行。

越往里走,巡守的弟子反而越少,但空气中的禁制波动却愈发强大恐怖。若非这枚令牌,我早在踏入第一步时就被那些隐藏的阵法绞杀成虚无。

令牌上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牵引着我穿过一片迷雾笼罩的竹林,最终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石壁前。

石壁上爬满青苔,看上去与山体别无二致。

但令牌在此处烫得几乎要烙进我魂髓深处。

是这里了。

我伸出手,试探着,将令牌按向石壁。

没有预想中的碰撞。令牌触碰到石壁的瞬间,光滑的石壁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幽深洞口。

一股陈旧、带着书卷和淡淡檀香的气息,混杂着一丝极微弱的、我无比熟悉的……血腥味,从洞内飘出。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不再犹豫,闪身而入。

身后石壁涟漪合拢,将外界一切光线声响彻底隔绝。

洞内别有洞天。是一间宽敞的石室,四壁皆是顶到穹顶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古籍玉简。中央一张简单的石案,案上一盏长明灯,灯焰如豆,勉强照亮室内。

而最触目惊心的——

是石案后方,那整面石壁。

那上面没有书,没有法器。

只有画。

密密麻麻,一幅接着一幅,铺满了整面巨大的石壁。笔触从青涩到娴熟,从工笔到写意,画的……全是同一个人。

或笑或嗔,或坐或立,在山花烂漫间,在溪水畔,在月下……全都是百年前,龙虎山上,尚且“活着”时的我。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深埋百年的时光,如同潮水般猛扑回来,瞬间将我淹没。呼吸骤然停滞。

我一步步走近那面石壁,魂体颤抖得无法自抑。

指尖虚虚拂过那些笔墨。

画的右下角,都题着小小的日期。

一天不落。

从他将我锁入镇魂塔的那一日开始,至今……整整一百年。

每一天,他都在这里,画下一幅我的样子?

为什么?

赎罪?纪念?还是……一种更偏执的……?

目光扫过石案,案上除长明灯外,还散乱地放着几枚玉简。

我拿起一枚,神识下意识探入。

是他留下的记录。

「塔成第一年。她恨极了我。锁魂链穿透肩胛时,她看我的眼神,像淬毒的刀。也好,恨比忘好。」

「第三十五年。昨夜镇魂塔反噬尤烈,金丹裂纹又深一分。需瞒过众人。去见她,她舔舐伤口时,眼中快意能让她稍减痛苦,便值得。」

「第七十八年。玄门长老会再度施压,要求彻底炼化塔内‘厉鬼’,以绝后患。争执间受暗掌,旧伤迸裂。无妨,尚能撑持。她还在塔下。」

「第九十九年。金丹将溃,大限将至。最后一年。」

最后一条记录,字迹已潦草虚弱不堪,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

「万事俱备。唯愿她……得享自由。」

玉简从我虚幻的“手”中滑落,敲在石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我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落无数尘埃。

原来……那些伤……

那些他每夜带着来的伤,不只是镇魂塔的反噬……

还有来自玄门内部的倾轧和逼迫!

他把我锁进塔里,不是为了所谓的正道公义……

他是把我藏了起来!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在玄门虎视眈眈下,保了我百年性命!

他独自扛着所有压力,承受着反噬和内斗的双重煎熬,每夜带着伤痕来见我,听着我最恶毒的诅咒,却只觉得……“值得”?

最后一年……金丹将溃……万事俱备……

他早就计划好了今日!计划好了用他的死,换我的“自由”!

“呵……呵呵……”我低笑起来,笑声干涩扭曲,比哭更难听。

百年恨意,原来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我恨的,是唯一拼死护着我的人。

我诅咒的,是为我燃尽最后一点灯油的人。

我说苦的糖人,他记成了甜,记了一百年,到死都记得。

巨大的荒谬和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海啸般袭来,瞬间击碎了我所有强撑的壁垒。

魂体再无法维持形态,轰然溃散,又艰难地重新凝聚,却只剩下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我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仿佛又回到了镇魂塔底,被那无形的锁链紧紧捆缚,勒得魂飞魄散。

原来。

真正的镇魂塔,从来不是那座石塔。

而是他沉默不言的百年。

是他临终那句“很甜”。

是我……后知后觉的、无处投递的……

恨与悔。

龙虎山的地界,连风都带着令人生厌的清气。

我攥着那枚玄色令牌,魂体缩在令牌逸散的微弱灵力屏障后,如同披着一层偷来的袈裟,艰难地躲避着巡山弟子和无处不在的探查阵法。

百年过去,此地的守卫森严了何止数倍。明岗暗哨,符箓隐现,空气里都绷着一根无形的弦。

他们在戒备什么?

防备我这只“逃脱”的“千年厉鬼”,还是……别的?

越靠近后山,那股肃杀紧绷的气氛反而淡了些。记忆里那条荒僻的小径还在,被更深更野的杂草淹没。巡弋的弟子也少了,仿佛这里成了一处被遗忘的角落。

也好。

魂体内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诛魔大阵留下的创伤与金丹碎灭的冲击仍在不断撕扯着我的根本。每一次移动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全靠掌心那枚令牌渡来的、与他同源的那一丝微弱灵力吊着,才没有彻底散开。

终于,穿过一片密集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

山谷依旧。

甚至那些不知名的白色小花,也依旧星星点点地开在绿茵上,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静谧,安宁,与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午后缓缓重叠。

仿佛百年的厮杀、怨恨、镇魂塔的刺骨冰寒,都只是一场噩梦。

我踉跄着扑到谷底,再也支撑不住,魂体几乎要彻底融散开。冰冷的溪水漫过虚幻的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必须尽快疗伤。

我尝试汲取此地灵气,却再次引来魂体剧烈的排斥反应,痛得我蜷缩起来,连无声嘶吼都发不出。

不行……玄门正统的灵气与我如今的魂体相克。

目光落在掌心的令牌上。

只有它。

只有他的力量,才能让我稍稍缓解这无时无刻的碾磨之痛。

我死死攥着它,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汲取着那微薄却至关重要的滋养。屈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交织攀升。

我竟沦落到……要靠仇敌的遗泽苟延残喘?

靠在冰凉的溪边石上,意识昏沉。山谷太静了,静得那些被恨意压抑了百年的画面,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

是那个夏夜,蚊虫扰人。我故意抱怨睡不着。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坐在我屋外廊下,执拗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为我驱赶蚊虫,一整夜。清晨我推门出去,看到他歪着头靠在廊柱上熟睡,手里还紧紧攥着扇柄,睫毛上沾着露水……

心口(那该死的心口!)又是一缩。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想起这些?

我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些软弱的幻象。

恨他!该恨他!是他背弃誓约,是他亲手锁的我!

对!镇魂塔!那百年暗无天日的折磨!

画面陡然切换。

是镇魂塔冰冷的石壁。他沉默地走进来,带着一身新伤,有时是剑痕,有时是符印反噬的焦黑。他总是那样看着我,眼神沉得像墨,然后哑着声问:“疼吗?”

我每次都用最恶毒的话语回敬,舔舐他的伤口,欣赏他的痛苦,确信那是他虚伪的忏悔。

可现在……

那些伤……

那些他每夜带着来的、深浅不一的伤……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脑海,咬得我魂体一颤。

那些伤……从何而来?

玄门魁首,天下至尊,谁能伤他?谁又敢伤他?

除非……

除非那伤,本就不是来自外界。

除非那镇魂塔的反噬,远非他轻描淡写那般简单……除非锁住我这“千年厉鬼”的代价,远不止是耗费修为……

我猛地坐起,魂体因这剧烈的动作又是一阵波动,痛楚清晰无比。

一个更深的、几乎将我溺毙的猜想,浮现在那枚令牌之上。

他给我令牌……是无意遗落?

还是……算计好的?

他知道我魂体重创,唯有他的灵力可暂缓伤势?

他知道天下虽大,我却无处可去?

他知道……我或许会鬼使神差地,回到这里?

他什么都知道?

连我这百年如一日的恨,都在他算计之内吗?!

“呃啊……”头仿佛要裂开,比魂体更痛。恨意找不到落脚点,空悬着,晃荡着,砸得自己血肉模糊。

就在这混乱癫狂的边缘,谷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动静。

不是巡山弟子整齐的脚步声。

是压抑的、杂乱的、仿佛许多人强忍着悲愤的啜泣和沉重的呼吸声。

还有……一种极其不祥的、缓慢的、规律的……钟声。

当——

当——

当——

那是……龙虎山最高峰传来的丧钟!

钟声哀戚,沉重,一声接着一声,穿透夜幕,碾过山峦,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敲得我魂体几乎要随之震散。

一股没由来的、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比面对诛魔大阵时更甚。

我猛地飘起,不顾一切地朝着谷口方向遁去。

令牌的微光护着我,让我得以隐匿气息,悄无声息地潜行到山谷边缘,躲在一片茂密的树丛之后。

然后,我看到了。

远处,通往主峰的白玉长阶上,蜿蜒着一条漫长的、沉默的队伍。

所有玄门弟子,皆缟素。

白衣如雪,在月光下汇成一条悲伤的河流。

他们低着头,步履沉重,捧着法器、香烛、以及……一盏盏已然熄灭的魂灯。

队伍寂静无声,只有那压抑不住的啜泣和丧钟的哀鸣,在山谷间反复回荡,敲得人神魂欲碎。

他们是在……

为我“脱困”那日,镇魂塔下,道基尽毁、魂灯将灭的他……送行?

他……

那个说糖人很甜的人……

那个被我恨了百年的人……

那个最后眼中带着解脱和遗憾的人……

……死了?

冰冷的、绝对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思绪和感知。

世界寂静无声,只剩下那一声声丧钟,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砰!

砰!

砰!

我站在那里,魂体僵硬,动弹不得。

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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