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紫禁城,养心殿的暖阁里炭火正旺,映得金砖地面泛着温润的光。雍正斜倚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宝座上,手里捏着一份奏折,眉头微蹙。昭宁站在案前,正逐字逐句地核对着西北军务的抄本,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字迹。弘昼则歪在旁边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眼神看似散漫,却时不时瞟向案上的文书,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苏培盛。”雍正头也不抬,声音沉稳。
守在门边的苏培盛立刻躬身上前,他穿着一身石青色太监服,脸上带着常年侍奉帝王的谨慎:“奴才在。”
“宝亲王那边,还在禁足?”雍正翻过一页奏折,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皇上,是。”苏培盛低声道,“宝亲王府的人说,王爷这些日子除了看折子,就是去书房待着,没再去凝香院。”
雍正“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昭宁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心里清楚,皇阿玛虽禁了四哥的足,却始终关注着他的动静——毕竟是倾注了心血的皇子,哪能真的不管不顾?
弘昼却嗤笑一声,坐直了些:“皇阿玛,四哥也是可怜,为了个林柔,把自己折腾进了禁足的地界。依儿子看,不如罚他去圆明园守着,省得在府里心烦。”
“你少掺和你四哥的事。”雍正瞥了他一眼,“让你跟着宁儿学朝政,你倒好,整日里就知道说些没用的。”
弘昼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皇阿玛,儿子这不是怕您闷得慌吗?再说了,有五妹在,哪用得着儿子费脑子?五妹比那些酸儒强多了,看奏折比儿子吃饭还快。”
昭宁被他逗笑了,放下笔:“五哥就别取笑我了,我不过是笨鸟先飞。”她转向雍正,“皇阿玛,西北的军饷核算清楚了,比去年多了三成,主要是新增了火器营的开销。”
雍正接过她递来的抄本,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嗯,算得仔细。火器营是重中之重,该花的钱不能省。只是……”他话锋一转,“年羹尧当年在西北留下的旧部,你联络得怎么样了?”
“回皇阿玛,已联络上二十余人,都是当年跟着舅舅出生入死的老将,如今大多赋闲在家,或是在地方任闲职。”昭宁语气认真,“儿臣让人送了些东西过去,他们都感念皇阿玛的恩情,说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雍正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好。这些人是可用之才,只是当年受年羹尧牵连,才不得志。你慢慢把他们安置妥当,将来定能派上用场。”
“是。”昭宁应道,心里却明白,皇阿玛这是在为她铺路——年家旧部虽失了权势,却在军中根基深厚,有他们支持,她的腰杆才能更硬。
弘昼在一旁听着,把玩玉佩的手停了停,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五妹倒是能干,比某些人强多了。”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窗外,仿佛在说被禁足的弘历。
昭宁知道他指的是谁,却没接话。她与四哥弘历的关系,说不上亲近,也说不上疏远。弘历是圆明园的宫女所出,自幼被过继给熹贵妃,与她和弘昼本就不算亲近。小时候还能凑在一起说几句话,长大后,他一心扑在朝政上,想在皇阿玛面前表现;她则忙着联络旧部,学习权谋,两人渐渐没了交集。唯有弘昼,虽看似荒唐,却总在她需要时说句公道话,这份情谊,比血缘更珍贵。
正说着,苏培盛又进来禀报:“皇上,和亲王福晋的家人求见,说有要事求皇上恩典。”
弘昼脸上的笑瞬间敛去,皱起眉:“他们来做什么?”他府里只有侍妾格格,哪来的福晋?显然是有人借着他的名头来攀附。
雍正也皱了皱眉:“不见。让宗人府查查,是谁在胡闹,敢冒用和亲王的名义。”
“是。”苏培盛应声退下。
弘昼冷哼一声:“这些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以为攀上个亲王就能一步登天?”他看向昭宁,“五妹你可得当心,将来若是有人敢冒用你的名头,哥哥替你拆了他的骨头。”
昭宁心里一暖:“多谢五哥。”
雍正看着他们兄妹和睦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想起被禁足的弘历,眉头再次蹙起:“弘历这性子,太执拗。为了个林柔,连朕的话都敢顶撞,将来怎么承继大统?”
昭宁轻声道:“四哥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他心里是有大局的,只是……太重情了。”她这话既是为弘历开脱,也是在提醒皇阿玛——重情是软肋,若不加以磨砺,迟早会被人利用。
雍正叹了口气:“但愿如此。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再次上前。
“去宝亲王府传旨,让弘历把江南盐运的后续处置方案写出来,明日呈上来。”雍正语气缓和了些,“告诉他,禁足可以,但差事不能耽误。”
苏培盛领旨而去。昭宁知道,这是皇阿玛给弘历台阶下——既没明着解除禁足,又给了他表现的机会,可见心里还是看重这个儿子的。
弘昼却撇撇嘴:“皇阿玛就是心太软。换作是我,定要让他在府里抄一百遍《资治通鉴》,看他还敢不敢为了女人顶撞您。”
“你少贫嘴。”雍正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微微上扬,“你要是有你四哥一半的上进心,朕也不用这么操心。”
弘昼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皇阿玛,儿子这叫知足常乐。您看四哥,天天琢磨着朝政,累得跟什么似的,哪有儿子自在?府里有美人相伴,外面有好酒可喝,这日子多舒坦。”
昭宁忍不住笑了:“五哥就知道贪图享乐。”
“不然呢?”弘昼挑眉,“难道学四哥,为了个侧福晋的名头,跟皇阿玛闹得脸红脖子粗?还是学某些人,天天算计着怎么往上爬?人生在世,开心最重要。”他这话看似没心没肺,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中了昭宁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她抬眼看向弘昼,见他眼神坦荡,并无讥讽之意,才放下心来。或许,弘昼不是真的荒唐,只是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太过聪明,太过上进,有时反而是祸。
暖阁里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雍正开始与他们讨论起明年的漕运规划。昭宁提出在运河沿岸增设粮仓,以备荒年,弘昼则插科打诨,说可以让江南的盐商捐些银子,既显了他们的忠心,又能充实国库。雍正听得频频点头,偶尔插话指点几句,父子三人倒有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温馨。
而被禁足在宝亲王府的弘历,正坐在书房里,对着江南盐运的卷宗发愁。王钦刚从宫里回来,把皇上的旨意学说了一遍,末了道:“王爷,皇上这是给您机会呢,您可得好好把握。”
弘历点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他知道皇阿玛的用意,却拉不下脸来立刻服软。尤其是想到林柔还在凝香院等着,想到自己没能给她侧福晋的名分,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
“林格格那边,怎么样了?”他放下卷宗,声音有些沙哑。
“回王爷,林格格一切安好,就是……就是总对着窗外出神。”王钦小心翼翼地说,“府医说,格格怀着孕,不宜思虑过重。”
弘历叹了口气:“知道了。你让人把库房里那支羊脂玉如意送去凝香院,告诉柔儿,等我禁足解除,定给她一个交代。”
王钦心里咯噔一下,却不敢多说,只能应声:“是。”他知道,王爷这性子,怕是还要在这件事上栽跟头。
富察琅嬅很快就知道了弘历要送玉如意的事,她正在给刚做好的荷包绣边,听素练说完,只是淡淡道:“随他去吧。”
“福晋,王爷这是还没放弃啊。”素练急道,“若是再惹得皇上生气,怕是连宝亲王的爵位都保不住了。”
“保不住才好。”富察琅嬅放下针线,眼神平静,“他若真能因为一个女人丢了爵位,那也不配做这未来的君主。富察家的女儿,绝不依附一个拎不清的男人。”
她顿了顿,又道:“让人把那批准备送往高家的锦缎拦下,改送年家旧部那里。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盼他们早日为国效力。”
素练愣住了:“福晋,您这是……”
“年家旧部虽失势,却在军中有人脉。”富察琅嬅淡淡道,“皇上近日重用他们,咱们富察家,也该提前示好。”她心里清楚,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弘历靠不住,就得为自己另寻出路。
凝香院里,林柔接过那支羊脂玉如意,指尖冰凉。云芝在一旁喜道:“格格,王爷心里还是有您的!”
林柔却轻轻叹了口气,把玉如意放回锦盒里:“这如意再贵重,也抵不过皇命难违。”她抚摸着小腹,眼神里带着几分忧虑,“我只盼着孩子能平安出生,至于侧福晋的名分……随缘吧。”她比谁都清楚,在皇权面前,弘历的承诺有多脆弱。
而此时的养心殿,昭宁正陪着雍正和弘昼用晚膳。苏培盛在一旁布菜,动作麻利而恭敬。雍正给昭宁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多吃点,看你瘦的。”
“谢皇阿玛。”昭宁笑着应道。
弘昼则在一旁自顾自地喝着酒,时不时给昭宁夹些她爱吃的菜,嘴里念叨着:“五妹,这道松鼠鳜鱼不错,江南厨子做的,你尝尝。”
“五哥也吃。”昭宁给他夹了块排骨。
雍正看着他们兄妹和睦,心里熨帖,又想起弘历,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弘历有你们一半和睦,朕也能省心些。”
昭宁知道皇阿玛又在担心四哥,轻声道:“四哥只是一时想不开,等他想通了,定会明白皇阿玛的苦心。”
弘昼却撇撇嘴:“他?我看悬。从小到大,他就认死理,当年为了个圆明园的宫女,差点跟人动了手,如今为了个林柔,跟皇阿玛顶撞,真是本性难移。”
昭宁心里一动——她倒是忘了,四哥的生母是圆明园的宫女,出身低微,或许正因如此,他才对同样出身不高的林柔格外上心,想在她身上弥补自己无法为生母争取尊荣的遗憾。
“人都有执念。”昭宁轻声道,“四哥的执念,或许只是想证明,出身不能决定一切。”
雍正看着她,眼神复杂:“你能这么想,很好。不像弘昼,只会说风凉话。”
弘昼嘿嘿一笑:“儿子这不是说了实话吗?”
晚膳在轻松的气氛中结束,弘昼喝得有些醉了,被太监扶着回府前,还拉着昭宁的手,低声道:“五妹,别学四哥,也别学那些争权夺利的人,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昭宁心里一暖,点点头:“我知道了,五哥路上小心。”
送走弘昼,昭宁回到养心殿,见雍正还在看奏折,便走上前,为他轻轻揉着肩:“皇阿玛,夜深了,该歇息了。”
雍正握住她的手,那只手粗糙而温暖,带着常年批阅奏折的薄茧:“宁儿,你说,朕是不是对弘历太严苛了?”
“皇阿玛是为了四哥好。”昭宁轻声道,“严师出高徒,严父才能出孝子。四哥将来要承继大统,若是连这点挫折都承受不住,如何能担起天下的重任?”
雍正点点头,眼里露出欣慰的神色:“你说得对。是朕太心急了。”他顿了顿,又道,“苏培盛。”
苏培盛立刻上前:“奴才在。”
“明日去宝亲王府,传朕的口谕,解了弘历的禁足。告诉他,江南盐运的事,办得好,朕就不追究他顶撞之罪了。”
“是。”苏培盛领旨而去。
弘昼歪在回府的马车上,半醉半醒间,想起昭宁那双清澈却带着锋芒的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这个五妹,太聪明,太坚韧,也太孤单。他只盼着她能得偿所愿,却又怕她在这权力的漩涡里迷失自己。
而宝亲王府的弘历,得知自己被解了禁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他走到凝香院的门口,看着里面透出的温暖灯火,却迟迟没有进去。他知道,自己欠林柔一个承诺,却也明白,这个承诺,或许永远无法兑现。
夜色渐深,紫禁城的宫灯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辰。养心殿的烛火下,昭宁正对着西北军务的地图,用朱笔轻轻圈出几个要点。苏培盛守在门边,看着这位五公主专注的侧脸,心里暗暗感叹——这宫里的女子,怕是要出一位不寻常的人物了。
而那轮高悬夜空的明月,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清冷的光辉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仿佛在诉说着无数年来,从未改变的权力与欲望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