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亲王府的搬迁动静,从清晨一直闹到了午后。听竹院的门帘被素练第三次抚平,她回头看向站在院中的富察琅嬅,轻声道:“福晋……侧福晋,东西都搬妥当了。您的梳妆台、书架,还有您最爱的那套青釉茶具,都按原来的样子摆好了。”
琅嬅没应声,只是望着院角那丛新栽的翠竹发呆。这院子原是王府里最僻静的一处,因种了半院竹子,才叫“听竹院”。昨日内务府的人来传旨,让她从正院搬出来时,她还以为会被塞进哪个破败的偏院,却没想到弘历竟让人把这听竹院收拾得这般齐整——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窗棂上糊着新的高丽纸,连廊下挂着的鸟笼都是她从前养过的那只画眉,正歪着头啄食笼里的小米。
“侧福晋,天凉了,进屋吧。”素练递过一件月白夹袄,见她眼底泛着红,又补充道,“王爷特意吩咐了,您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连您放在正院床底的那箱旧帕子,都给您搬过来了。”
琅嬅接过夹袄,指尖触到熟悉的锦缎纹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嫁进王府时,带来的东西不算多,却都是她从小到大的念想——母亲绣的并蒂莲枕套、阿玛送的玉如意、还有她少女时写的诗集。这些东西,她原以为会随着正院的身份一起被舍弃,却没想到弘历竟都给她留着。
“他……来过吗?”琅嬅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院中的翠竹。
“王爷今早让人送了些炭火过来,还说这院子的竹子冬天怕冷,让园丁多盖些稻草。”素练不敢提弘历没亲自来的事,只捡着暖人心的话说,“您看,这窗台上的腊梅,也是王爷让人从正院移过来的,说您冬天爱闻这花香。”
琅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台上的腊梅栽在素白的瓷盆里,枝桠间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花苞。她想起去年冬天,她在正院的廊下煮茶,弘历曾陪她看过一场雪,那时他还笑着说,这腊梅配雪景,是王府里最好看的景致。
可现在,景致还在,身份却变了。她从人人敬重的嫡福晋,变成了寄人篱下的侧福晋,连这听竹院的宁静,都像是偷来的。
“去把我的诗集拿来。”琅嬅转身进屋,走到书架前。架子上的书都按从前的顺序摆着,从《诗经》到《唐诗》,再到她自己写的那本《竹影集》,一本不少。素练把诗集递过来时,她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还夹着一片去年的腊梅花瓣,早已干枯发黄,却还留着淡淡的香。
“侧福晋,”素练忽然开口,“方才如懿侧福晋派人送了些点心过来,说是‘恭喜’您乔迁之喜。”
琅嬅的手指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她倒是消息灵通。把点心收起来吧,我不爱吃甜的。”
她不用看也知道,如懿送的点心定是些甜腻的玩意儿,说不定还在里面掺了什么让人笑话的心思。如今她失了势,那些从前不敢在她面前放肆的人,怕是都要跳出来踩一脚了。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就听见院外传来高晞月的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笑意:“哟,这不是琅嬅姐姐吗?听说您搬新家了,妹妹特意来瞧瞧。”
琅嬅放下诗集,起身走到门口。高晞月穿着件藕荷色撒花软缎小袄,头上簪着支白玉簪,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食盒的丫鬟,笑意盈盈地站在院门口,眼神却在院子里扫来扫去,像是在打量这听竹院到底有多寒酸。
“晞月妹妹有心了。”琅嬅侧身让她进来,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院子小,委屈妹妹了。”
“不委屈,不委屈。”高晞月走进屋,目光落在书架上那套青釉茶具上,故意惊讶地说,“姐姐这茶具倒是精致,还是当年御赐的吧?没想到搬了院子,这些宝贝还能跟着您,王爷待您可真‘好’。”
这话明着是夸,实则是在提醒琅嬅——她如今不过是个侧福晋,能留住这些东西,全靠王爷的“恩典”。
琅嬅没接话,只是让素练倒茶。高晞月捧着茶盏,又状似无意地问:“姐姐,您这听竹院虽小,倒也清净。只是……往后这王府里的中馈,怕是要交给林格格打理了吧?毕竟她怀着孩子,身份金贵。”
“府里的事,自有王爷做主。”琅嬅端起茶盏抿了口,避开她的目光,“妹妹若是没事,就请回吧。我刚搬过来,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高晞月见她不接茬,心里有些没趣,却还是不肯轻易离开:“姐姐别这么冷淡嘛。我听说您把正院的东西都搬过来了,连您那床绣着百子图的锦被都没落下——也是,那锦被是您的陪嫁,若是丢了,可就没面子了。”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琅嬅心上。那床百子图锦被,是她嫁进王府时,母亲亲手为她绣的,寓意着多子多福。可她嫁过来快一年,肚子始终没动静,如今又从嫡福晋降为侧福晋,这锦被反倒成了别人嘲笑的把柄。
“素练,送高格格出去。”琅嬅的声音冷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怒意。
高晞月见她真的动了气,才笑着起身:“既然姐姐忙,那妹妹就不打扰了。改明儿再来看您。”
走到门口时,她还回头冲琅嬅笑了笑,眼神里的嘲讽藏都藏不住。
门“砰”地关上,琅嬅再也忍不住,坐在椅子上哭了起来。素练递过帕子,心疼地说:“侧福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看您失了势,才敢来耀武扬威。”
“我知道。”琅嬅抹了把眼泪,声音沙哑,“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落得这般下场?”
素练蹲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哭:“侧福晋,您别难过。咱们还有王爷呢,只要王爷心里还有您,总有机会再起来的。”
琅嬅摇了摇头。她知道,弘历心里或许还有几分旧情,却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她。富察家倒了,她没了靠山,又没生下一儿半女,在这王府里,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正哭着,院外传来脚步声。素练抬头一看,是弘历身边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个食盒。
“侧福晋,”小太监躬身行礼,“王爷让奴才送些莲子羹过来,说您今日搬院子累着了,让您补补身子。”
琅嬅愣住了,看着那食盒,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以为弘历早就忘了她,却没想到他还会惦记着她搬院子累不累。
素练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还撒了些她爱吃的桂花。她连忙盛了一碗递给琅嬅:“侧福晋,快趁热吃吧。王爷心里还是有您的。”
琅嬅接过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莲子羹。桂花的香气飘进鼻腔,暖了她冰凉的心。她想起从前在正院,弘历也曾陪她一起吃过莲子羹,那时他还笑着说,她吃莲子的样子像只小松鼠。
“素练,”琅嬅轻声道,“把我那套青釉茶具洗干净,明天……我想给王爷煮壶茶。”
素练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哎,好。我这就去洗。”
琅嬅看着窗外的翠竹,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或许,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她虽没了嫡福晋的身份,没了富察家的靠山,却还有弘历的一点旧情。只要她好好活着,好好经营这份旧情,说不定还有机会。
听竹院的暮色渐渐浓了,廊下的灯笼被点亮,暖黄的光映在翠竹上,别有一番景致。琅嬅坐在窗边,小口喝着莲子羹,心里悄悄燃起了一点希望。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会很难,但她不会放弃。她要在这听竹院里,好好活下去,等着属于她的机会。
而院外的回廊上,弘历的身影一闪而过。他刚从凝香院过来,本想进来看看,却见琅嬅坐在窗边喝汤,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便又悄悄退了回去。他知道,琅嬅心里苦,却也只能这样了。富察家的罪太大,他能做的,也只有给她一个安稳的住处,留一点体面。
夜色渐深,听竹院的灯还亮着。琅嬅靠在窗边,听着院外的竹声,手里握着那本夹着腊梅花瓣的诗集。她知道,这深宅里的路还很长,但她会一步一步,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