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没有过去

于小璐最不能理解的东西便是体测。

明明学校已经把自己的心灵摧残得差不多来，还要再来折磨自己的肉体么？把学生当日本人整对领导们有什么好处么？况且这才开学不到一周……小作坊下料就是猛啊。

于小璐从小到大，体育课都是能请假就请假，请不了假就逃，中考体育更是考出了全校倒数第十之高分。究其原因，于小璐的体质奇差，运动能力和半残废无异，跑两圈和被打一百大板一样，但又没有能够开出证明让她与体育 Say goodbye 的残疾，就只能默默吃体育的亏。

前两节课所测的50米跑和仰卧起坐就足以要了于小璐的命，而在第三节课上，体育老师更是开了大――长跑，男生1000米，女生800米。学生们连连叫苦，于小璐更是差点泪崩――搞什么，我穿的板鞋啊！

九月初的太阳依然毒辣，跑道被晒得发烫，蒸腾起一股刺鼻的橡胶味。空气闷热得像是凝固了，连偶尔刮过的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体育老师站在树荫下，脖子上挂着的秒表时不时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远处，知了在梧桐树上嘶鸣，声音干涩而绵长，像是被这反常的暑气烤得喘不过气来。

于小璐冲过重点线时，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她踉跄着往前栽了几步，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跑道上，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歪倒在地。体育老师早已见怪不怪，头也不抬地大声喊：“五分半，最后一名！”

袁睿小跑过来，看见于小璐正瘫成大字型躺在 跑道上，胸口剧烈起伏，嘴唇泛白。“别死啊！！”袁睿撕心裂肺。她一把拉住好友的胳膊，把她往树荫处拽。于小璐的双腿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双脚在跑道上蹭出两道浅痕。袁睿换了个姿势，把她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却差点被带得一个踉跄――于小璐整个人被抽了骨头似地往下坠。

她们最终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挪到了树荫下，袁睿刚松手，于小璐就顺着树干滑坐在地上，像团融化了的年糕。

“真难看。”凌玥炀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嫌弃地皱着眉头。她校服袖口露出一节白皙的手腕，腕间精致的银色手链随着轻点脚尖的动作微微晃动。于小璐想回嘴，却只发出破风箱似的抽气声。她拼尽全力抬起手，颤抖地朝凌玥炀竖了个中指。凌玥炀愣了一下，随后翻个白眼，大步走开了。

于小璐要气疯了――跑八百差点陨命，又被傻卵同学嘲讽，换谁谁不气？她很想做些什么来发泄怒气，可她什么也做不了。袁睿看着好友气得全身发抖，决定说些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别气了小鲈鱼，那种人就是来搞你心态的。”

“……”

“啊……对了！你知道吗？你同桌超神了！就是那个……姜喆。”

“……嗯？”于小璐终于有了反应。

“真是疯了。她跑了两分半，全班第一。而且她跑完之后呼吸平稳，一滴汗都没有。老师刚问她以前练没练过长跑……”

“她不会……连‘长跑’这些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吧？”

“你猜对了。”袁睿的眼睛忽地瞥向操场某处，于小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姜喆。太阳毒辣，几乎所有人都缩在树荫下，但姜喆此时正站在操场正中央，45°角仰望天空。

于小璐有幸见识过姜喆跑步的样子：全程保持完全相同的步频和摆臂幅度，那姿态和机器人无异。一个问题在她心头已盘旋多时：姜喆到底是什么人？

无论如何，姜喆绝对是于小璐见过最奇特的人。生物课上解剖青蛙时，姜喆突然冒出一句：“它在唱歌。”她指着青蛙的神经节，说上面有规律的震动。全班安静，只听到空调嗡嗡声。语文课默写《沁园春·长沙》，姜喆写的所有字都是镜像，但当老师举着她的本子来质问她时，她却很困惑：“字不都是这样写吗？”在食堂她会把饭菜按颜色排列，她对突然响起的铃声毫无反应，她在课间对着窗户折射的光斑发呆……这近一周以来的种种行为均证明，姜喆绝不是普通人。

于小璐虽不善于人交往，但乐于研究人类。她有一本厚厚的《袁睿观察记录》。姜喆的异常行为激起了于小璐的兴趣，她坚信姜喆是个完美的研究对象。她迫切地想要了解她的背景――但从何了解呢？于小璐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姜喆，是坐车经过那家“青时茶馆”时。她冥冥之中总觉得那茶馆与姜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她决定趁着周末，去那家茶馆碰碰运气，没结果也当去修身养性了。

周天下午，于小璐的脚步停在了青时茶馆门口。茶馆门面低调，只悬一块乌木匾额。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满室茶香混着沉水香。茶柜中随意摆着几饼老茶，棉纸泛黄，印着模糊的“八八青”字样。茶馆老板姜临风，倚在茶馆柜台边，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一只薄胎白瓷杯。他穿着素白亚麻立领衬衫，乌黑的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浑身散发着闲云野鹤般的慵懒贵气。他见于小璐进来，便热情地起身去迎：“欢迎光临‘青时’，小客人想喝点啥？”

于小璐不懂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呃……您有什么推荐？”

姜临风转身走向靠墙的红木茶柜，指尖在几罐茶叶上轻点，最后停在一只乌金色的锡罐上。盒盖一开，浓郁的蜜兰香瞬间溢满茶室。

“不如尝尝这个。凤凰单丛，今年的头采。”姜临风语气随意，仿佛再说“超市买的矿泉水”。他顺手从茶台抽屉里取出一把朱泥小壶，壶身圆润如脂。

“等――”于小璐下意识后退半步，这茶和茶具看着比她一个月生活费都贵。姜临风没在意她的反应，热水冲淋壶身，茶香瞬间蒸腾而起。接着，他开始煮茶。

于小璐脑中响起“碰碎了赔不起”的警报。她一把从包中掏出自己的保温杯，哐当拧下杯盖：“倒这儿就行！”

姜临风嘴角抽搐，但没多说什么。茶煮好，他手腕一抬，壶嘴悬停在于小璐的保温杯盖上方三寸。茶汤倾泻而下，金褐色的水线在空气中拉出一道琥珀色的弧光。于小璐小心翼翼地捧起杯盖。刚想品尝一小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她和姜临风几乎同时转头。一个女孩从二楼楼梯缓缓走下来――那女孩套着一件明显大两号的Balenciaga黑色卫衣（无人敢猜价格），下摆垂到大腿中间，袖口卷了两折才露出手腕。

“果然……姜喆。”于小璐很快就认出了她。

姜喆停在楼梯中间，想被按了暂停键。她缓缓地眨了下眼，卫衣帽子歪在一边，露出几绺翘起的头发。“于……小……璐。”她机械般的开口。

“同学？”姜临风笑眯眯地问。于小璐点点头。“我们的小喆同学我必须好好招待。这样，从今天起，你喝茶全免单！就这样定了。”

“不……不用了。谢谢。”于小璐被吓了一大跳。“顺便，冒昧问一下，您是姜喆的……？”

“堂哥。”姜临风轻松地答，“小喆来鱼休市上学，暂住我这儿。这孩子性情比较奇怪，没碍着你吧？”

“这倒没有，您不必担心。但我想了解一下，她……是从哪儿来的？”

“怎么说呢……她的成长环境比较……特殊。很抱歉，我不能和你说太多。”

“我没有过去。”姜喆冷不丁地说。

于小璐听到这句话，原本紧绷的脸却绽开一抹自嘲的笑：“喔？这样啊。我想，我和你差不多…我没有未来。”

也许我们凑在一起，便能组成一段完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