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头天,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股沥青被烤化的味道。沈砚之站在剧组临时租下的排练场门口,手里捏着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场记单,听见里面传来苏晚意和林知夏的争执声。
“这处纹样必须用缠枝莲!”林知夏的声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执拗,她穿着件改良旗袍,领口绣着细巧的银线,此刻正拿着件戏服比划,“民国戏班的头牌戏服,讲究‘花必有意,意必吉祥’,缠枝莲寓意生生不息,最合戏里主角的心境。”
苏晚意把剧本拍在桌上,纸页翻动的声响里带着火气:“可剧本里这一幕,他刚被师父罚跪,戏服该是破败的!你用金线绣缠枝莲,哪有半分落魄的样子?”
沈砚之推门进去时,正看见林知夏把戏服往桌上一摔,绸缎面料发出沉闷的响声:“你懂什么?戏服是角儿的脸面,就算破了,骨子里的体面不能丢!”
“我是编剧!我比你懂角色的心境!”苏晚意也红了眼。
排练场的其他人都噤若寒蝉,连正在调试灯光的陆景然都悄悄往后退了退。沈知意凑到沈砚之身边,压低声音:“从早上吵到现在了,就为戏服下摆该不该加道暗纹。”她顿了顿,孔雀蓝的发尾扫过沈砚之的手臂,“我哥说,林知夏当年为了给她奶奶做件寿衣,跟着绣娘学了半年苏绣,对针脚比谁都较真。”
沈砚之拿起那件戏服,墨色的缎面上,缠枝莲的金线刚绣了一半,针脚细密得像睫毛。他忽然想起苏晚意母亲留下的那件旗袍——领口也绣着缠枝莲,只是洗得发白,针脚处还留着补过的痕迹。
“这里。”沈砚之指着下摆的位置,“加道银灰色的暗纹,像被水浸过的痕迹。既保留了缠枝莲的体面,又透着股洗不掉的落魄。”
苏晚意和林知夏同时抬头,眼里的火气慢慢消了。
“银灰色……”林知夏摸了摸下巴,忽然笑了,“用鱼线混着银线绣,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蒙着层雾,倒是贴合‘雾锁梨园’的意境。”
苏晚意也松了口气,拿起剧本在沈砚之肩上敲了下:“还是你鬼点子多。”
午后的阳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戏服上投下道细长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林知夏重新拿起绣花针,苏晚意在旁边翻剧本,偶尔抬头说句“这里的褶皱要更乱些”,林知夏便应着“用抽纱针法试试”,争执的余温变成了细碎的絮语,倒比刚才的安静更让人安心。
沈知意撞了撞沈砚之的胳膊,朝角落里努嘴。只见白伶正拿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在看,手指在书页边缘反复摩挲,把纸页都蹭得起了毛。她试镜成功后,每天都来得最早,帮着整理道具、抄写台词,话不多,却总在需要的时候递上瓶水、搬把椅子。
“她以前在星寰,被顾衍的粉丝堵在厕所骂过。”沈知意的声音很轻,“说她想攀高枝,配不上顾衍。其实她就是想演好戏,哪怕是个只有三句台词的小角色。”
沈砚之想起那天在会所,白伶眼里的怯生生,此刻却被专注取代。他忽然觉得,这圈子里或许有很多这样的人,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着场雨就拼命往上长。
傍晚收工时,林清晏背着书包跑过来,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我妈今天炖了银耳莲子汤,放了冰糖,应该比上次的甜些。”
“怎么又送过来了?”沈砚之接过保温桶,入手沉甸甸的。
“我顺路。”林清晏挠了挠头,目光落在排练场中央的戏服上,眼睛亮了亮,“这就是《云雀》里的戏服吗?真好看。”
“想试试吗?”沈砚之拿起件学徒的戏服,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他记忆里苏晚意樟木箱里的那件很像。
林清晏的脸瞬间红了,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会演戏。”
“不用演戏,就穿上看看。”沈砚之把戏服递给他,“正好让林老师看看尺寸合不合适,她总说找不到合适的模特试穿学徒装。”
林知夏正在收拾绣线,闻言抬头笑了:“对,来试试。这衣服的领口要贴合脖颈,太紧了显局促,太松了又没精气神。”
林清晏犹豫着接过戏服,躲到屏风后换上。出来时,所有人都愣了愣——少年身形清瘦,蓝布衫穿在他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合适,领口恰好卡在锁骨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而直,像极了戏里那个倔强的学徒。
“简直是量身定做。”苏晚意拿起笔在本子上画着,“你看他站在那里,不用说话就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林清晏被夸得手足无措,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眼神却不自觉地往沈砚之身上瞟,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
沈砚之看着他,忽然想起前世在精神病院的某个午后。阳光也是这样斜斜地照进来,他坐在窗边,看见楼下有个穿蓝布衫的少年在喂猫,背影和此刻的林清晏重叠在一起。那时他以为是幻觉,现在才明白,有些遇见,或许早就注定。
回去的路上,林清晏一直低着头,蓝布衫的衣角被他攥得发皱。快到巷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沈先生,我……我能来剧组帮忙吗?不要钱,就想看看你们拍戏。”
“当然可以。”沈砚之看着他眼里的光,像夏夜最亮的星,“不过要等你放暑假。”
林清晏用力点头,眼里的光更亮了。
沈砚之回到住处时,收到温叙言的消息:“周明远把挪用的钱还回来了,附了封道歉信,说想求你原谅。”
沈砚之看着消息,忽然想起周明远那张总是堆着笑的脸。他没回复,只是把消息删了。有些伤害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抹平的,但他也不想再揪着不放——他的路在前面,不是身后。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晚风带着点凉意吹进来。沈砚之拿出林清晏送的莲子,挑了几颗饱满的泡在水里。灯光下,莲子的碧绿色透着玉般的温润,像极了少年清澈的眼睛。
他忽然开始期待《云雀》开机的那天。期待着戏台的晨雾,期待着蓝布衫的身影,期待着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微光,终于能聚成照亮前路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