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立秋

立秋这天飘了点细雨，把闷热的暑气冲散了大半。沈砚之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去排练场时，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像浸了水的棉线，缠得人心头发软。

推开门，看见个白发老人正站在场地中央，水袖在他腕间翻出朵圆润的花。老人穿着件月白色的绸衫，领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眼神亮得惊人。苏晚意蹲在旁边，手里的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

“沈老师来了？”林知夏放下手里的卷尺，指尖还沾着点银线的反光，“这位是秦老先生，专门来教身段的。他可是当年‘鸣春班’的台柱子，《云雀》里老班主的原型就是他。”

秦老先生停下动作，水袖“啪”地收在身侧，目光落在沈砚之身上，带着审视：“就是你要演阿雀？”

“是。”沈砚之微微躬身，“晚辈沈砚之，请秦先生指教。”

老人没说话，只是抬手比了个手势。沈砚之认得那是《挑滑车》里的起势动作，忙敛了心神，跟着比划起来。他前世为拍古装剧学过些基础，可在秦老先生面前，那些动作就像孩童学步，僵硬得可笑。

“腕子要松，像拎着桶水，却不能让水洒出来。”秦老先生用拐杖敲了敲他的手腕，“阿雀是戏班里的学徒，骨头里得带着股野劲，可身段要柔，柔里藏刚才叫功夫。”

沈砚之跟着调整姿势，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秦老先生的拐杖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给他敲拍子。雨停时，他的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秦老先生却忽然笑了：“还行，骨头是块好料，就是被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糊住了。”

休息时，秦老先生坐在藤椅上，喝着苏晚意泡的龙井，忽然叹了口气：“当年鸣春班散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那些孩子哭着问我，戏服还能不能穿，我只能说，衣裳在，魂就没散。”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动。

“顾老头当年为了抢我们的戏楼，放火烧了半条街的行头。”老人的手指摩挲着茶杯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那套绣着百鸟朝凤的蟒袍，烧得只剩只袖子。”

林知夏的脸色沉了沉。顾老头正是顾曼薇的爷爷，星寰传媒的创始人。

“秦老您放心。”沈砚之看着老人眼里的落寞，“《云雀》会让大家记得，曾经有群人，把戏看得比命还重。”

老人抬眼望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只烧焦的衣袖，金线绣的凤凰尾巴还残存着半片，在光线下闪着暗淡的光：“这个，给你拍戏时带着。”

下午排练时，白伶总在走神。沈砚之看她频频望向门口，忍不住问：“等人？”

白伶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我……我笔友说今天来看我。”

正说着，门口探进来个脑袋，是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看见白伶就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伶伶，我来了！”

“你怎么才到？”白伶跑过去，语气里带着嗔怪，眼神却软得像棉花糖。

年轻人挠挠头，把帆布包递过去：“路上遇见卖糖画的，看这只凤凰像不像你试镜的角色？”包里滚出个晶莹的糖凤凰，翅膀上还沾着点芝麻。

沈知意在旁边撞了撞沈砚之的胳膊，压低声音：“那是江逾白，写悬疑小说的，跟白伶在论坛认识的，聊了三年才敢见面。”

江逾白显然很怕生，被众人看得手足无措，手里的糖凤凰差点掉在地上。白伶忙把他拉到角落，从包里拿出个保温杯：“给你带的绿豆汤，放了冰糖的。”

两人头挨着头说话，阳光透过气窗落在他们发梢，镀上层毛茸茸的金边。沈砚之忽然想起大学时的图书馆，他和苏晚意也是这样，头挨着头改剧本，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

傍晚收工时，林清晏抱着堆剧本站在门口，蓝布衫的领口沾着点墨渍。“沈先生，我把台词整理好了，标了重音。”他把剧本递过来，指尖有些发烫，“秦老先生说，念白要像撒芝麻，句句都得落在地上。”

沈砚之翻开剧本，看见少年用红笔在台词下画着波浪线，有些地方还贴着小小的便利贴，写着“这里要带点哭腔”“语气要硬，但眼神要软”。字迹娟秀，带着认真的执拗。

“谢谢你。”

“不用谢。”林清晏的耳朵红了，“我妈说，等《云雀》开机，她想送些自家种的莲子去剧组，给大家熬羹喝。”

“好啊。”沈砚之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秋天，好像比往年更暖些。

回去的路上，遇见陆景然背着相机在拍街景。他的右手还是不太方便，却执意要用双手端着相机，左手紧紧托着右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拍点老巷子的照片，给戏里当参考。”他笑着晃了晃相机，“知意说，这叫‘从生活里偷灵感’。”

沈砚之凑过去看相机屏幕，照片里的青石板路泛着水光，墙根的青苔绿得发亮，角落里还蹲着只打盹的猫。“拍得真好。”

“等我手好了，给你拍定妆照。”陆景然的眼里闪着光，“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沈砚之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暮色漫上来时，沈砚之收到条陌生彩信，是张照片——顾曼薇站在星寰大厦的顶楼，穿着身红色的连衣裙，背景是沉沉的暮色。发件人写着：“好戏才刚开始。”

沈砚之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删掉。他知道顾曼薇不会善罢甘休，但他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排练场里的唱腔，角落里的私语，相机里的光影，还有少年手里温热的剧本，都在告诉他：路还长，不必慌。

立秋的风带着桂花香飘过来，沈砚之深吸一口气，觉得胸腔里满是清润的暖意。他想起秦老先生说的话，衣裳在，魂就没散。而他们的魂，正在这一点点的暖意里，慢慢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