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雾来得猝不及防,把古戏台裹得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画。沈砚之坐在后台的妆镜前,看着林知夏用细毛笔在他眼角描淡青色的纹路——这是阿雀被班主打伤后的妆面,要带着点“疼得不敢哭”的倔强。
“秦老说,当年鸣春班的武生勾脸,都要掺点松烟墨。”林知夏的笔尖悬在他眼睑上方,声音轻得像怕吹跑了墨香,“说是能让眼神更沉,像压了场没下的雨。”
镜中映出苏晚意的影子,她正趴在桌上改台词,钢笔尖在纸页上顿出个墨点:“这句‘戏服破了能补,心破了怎么办’太直白,改成‘缠枝莲断了线,还能绣回原来的模样吗’会不会更像阿雀的性子?”
林知夏的笔尖顿了顿,眼里闪过点笑意:“你倒是会偷我的活儿。缠枝莲的线脚断了,就算接回去,也总有道痕。”
沈砚之望着镜中两人凑在一起讨论的侧脸,忽然想起大学时的画室。那时苏晚意总抢他的墨锭,说“你的松烟墨比我的香”,林知夏——那时还只是偶尔来画室的学妹,会安静地坐在角落,用银线给他们的画框缠边。
“沈老师,该练嗓了。”白伶端着杯胖大海走进来,江逾白跟在后面,手里捧着本线装的《词林正韵》,“逾白说,念白要合平仄,不然唱起来拗口。”
江逾白推了推眼镜,指着“云雀绕梁”四个字:“这里的‘绕’字,该念去声,像丝线绕着梁木,得有股往上提的劲儿。”他说着示范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带着种字正腔圆的温润。
沈砚之跟着念了两遍,秦老先生拄着拐杖走进来,闻言点点头:“对喽,就是这个味儿。当年我教徒弟念白,总让他们含着颗石子,不是为了练力气,是为了知道每个字该落在哪颗牙上。”
雾散时,陆景然扛着相机去拍晨景,沈知意抱着反光板跟在后面。戏台前的石板路上,林清晏正蹲在那里,用树枝写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沈砚之”三个字,笔画被露水浸得有些模糊,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
“在练字?”沈砚之走过去,鞋尖不小心蹭到“之”字的最后一笔,少年的脸瞬间红了。
“我……我看苏老师改台词,觉得这三个字好看。”林清晏慌忙用脚把字蹭掉,草屑沾在他的白球鞋上,像撒了把碎星。
沈砚之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母亲说,“砚”是砚台的砚,“之”是去往的之,盼他能“以砚为舟,渡往心之所向”。前世被泼脏水时,他总觉得这名字成了笑话,此刻被少年用树枝写在露水里,倒生出种洗尽铅华的澄澈。
下午拍阿雀偷学戏的戏份,需要沈砚之趴在戏台的横梁上。道具组搭的架子有些晃,林清晏自告奋勇爬上去扶着:“我轻,不会晃。”
他蹲在横梁上,蓝布衫的衣角垂下来,正好擦过沈砚之的脸颊。少年身上的皂角香混着晨露的清润,像阵干净的风。沈砚之忽然想起前世那个总在片场给他递水的小助理,也是这样,总说“我轻,不会给大家添麻烦”。
“卡!”温叙言举着对讲机喊停,“林清晏的影子别入镜。”
林清晏慌忙往旁边挪了挪,不小心踩空了脚。沈砚之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少年的脉搏在他掌心跳得飞快,像受惊的雀。
“没事吧?”
“没事。”林清晏低着头,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沈先生抓着我的时候,像戏里的英雄救美。”
众人都笑了。沈砚之松开手,指尖还留着少年腕骨的触感,细得像易碎的瓷。
傍晚收工时,温叙言带来个消息:“顾曼薇把《青芜诀》的服化道全换了,抄的林知夏的设计,连缠枝莲的针脚都学得一模一样。”她把份娱乐报拍在桌上,封面是顾衍穿着仿款戏服的照片,标题写着“年度最还原古风造型”。
林知夏的脸瞬间白了,指尖攥着银线,线尾在掌心勒出红痕:“她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的。”苏晚意把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不过是东施效颦。你的缠枝莲里有松烟墨的香,她的只有铜臭。”
秦老先生忽然笑了:“当年鸣春班也被人抄过戏码,我们就加了段‘戏中戏’,让观众看看谁是真功夫。”他看着沈砚之,“阿雀,咱们加场戏,就演阿雀发现有人偷学他的身段,当场教对方什么叫‘台上一分钟’。”
沈砚之的眼睛亮了。
夜里,沈砚之收到林清晏的短信,只有张照片——少年在自家院子里,用毛笔在宣纸上写着“沈砚之”三个字,旁边画了只歪歪扭扭的云雀。配文是:“我妈说,字如其人,沈先生的名字,该有云雀陪着。”
沈砚之看着照片,忽然觉得砚台里的墨香,和少年发间的皂角香,竟奇异地融在了一起。他想起母亲说的“以砚为舟”,或许这一世,他的舟上,不仅有墨香,还有了风声、雀鸣,和许多双温暖的手。
雾又起了,戏台的红灯笼在雾里明明灭灭。沈砚之知道,顾曼薇的抄袭只是开始,但他已经不怕了。因为真正的风骨,从来不是绣在戏服上的纹样,而是刻在骨子里的认真。
就像少年用树枝写下的名字,哪怕被露水冲淡,也总能在心里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