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时,秦老先生的院门就开了道缝。沈砚之站在青石板路上,看林知夏伸手推开那扇雕着竹纹的木门,门轴发出“呀”的轻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秦老的书房在西厢房,阶上长了苔,小心滑。”林知夏扶着门框回头,晨光漫过她的肩头,把发尾染成浅金。沈砚之跟着她踏上石阶,鞋底碾过湿滑的苔衣,像踩着层软绿的绒。
书房的窗棂糊着米纸,透出里面昏黄的光。秦老先生正坐在案前翻书,竹制的书签从泛黄的纸页间探出来,像片不肯落的叶。“找《雀殇》的残卷?”他头也不抬,指尖敲着桌面,“在最上层的樟木箱里,垫着块蓝印花布。”
樟木箱打开时,涌出股混着旧墨和樟脑的气。林知夏伸手进去翻找,袖口蹭过箱沿的铜锁,发出细碎的响。沈砚之蹲在她身边,看见箱底堆着叠戏本,封皮上的字迹多已模糊,唯有本红绸包着的册子,边角虽卷,“雀殇”二字却依旧清晰。
“这是民国二十三年的刻本。”秦老先生拄着拐杖走近,老花镜滑到鼻尖,“当年鸣春班唱这戏,台下总有人扔银元,说云雀报恩该得赏。”他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面上印着工笔云雀,翅膀张得舒展,嘴里衔着株灵芝。
林知夏的指尖点在“云雀衔芝归”的唱词上,睫毛垂着,像掩住了层光。“陈老三说有断翅的情节,根本对不上。”她抬头时,发间落了片樟木的碎叶,“这就像……说牡丹会结梅子似的荒唐。”
沈砚之把戏本放进布袋,指腹蹭过封面的云雀。纸页间夹着张褪色的戏票,上面印着“鸣春班首演《雀殇》”,日期是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初七。墨迹虽淡,却比陈老三那张戏单的墨色沉得多。
离开秦老家时,巷口的早点摊正冒热气。林清晏蹲在摊前,手里捧着两碗豆浆,见他们过来,忙把其中一碗递过来。“刚磨的,加了点糖。”他的指尖沾着豆浆的白沫,“苏老师让我在这儿等你们,说报社的人快到片场了。”
林知夏接过豆浆,指尖碰着碗沿的热。“清晏倒是比晨跑的鸽子还准时。”她笑的时候,眼尾的细纹像被阳光熨过,“昨天缝的云雀帕子,正好给你装笛膜。”说着从布包里摸出块帕子,青竹纹的布面上,绣着只振翅的云雀。
林清晏的耳朵红透了,接过帕子往怀里塞时,差点碰翻豆浆碗。沈砚之伸手扶了把,指尖触到他发烫的手背,像碰着了晒在竹筐里的暖炭。
片场的槐树下,温叙言正和个戴眼镜的男人说话。那男人是《戏剧周报》的主编,手里捏着陈老三的证词,眉头皱得像团拧干的布。“这戏单我见过仿品。”他推了推眼镜,“当年石印的纹路是斜着的,这张却是直的,跟用打印机打的似的。”
苏晚意蹲在旁边,往稿纸上画着对比图。笔尖划过纸面的声,混着主编的说话声,像在给谎言量尺寸。白伶和江逾白搬来张竹桌,把秦老家的戏本和戏票摆上去,阳光透过槐叶照下来,在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您看这墨色。”江逾白指着戏票上的字,指尖有些抖,“老墨含松烟,时间越久越黑,新墨是浮在纸上的,像……像没扎根的浮萍。”他说这话时,白伶正替他拂去肩上的槐花落,指尖在他颈后轻轻顿了顿。
主编拿起放大镜,对着戏单和戏票来回看。忽然笑出了声:“张总这是拿糊窗户的纸糊弄人呢。”他把放大镜递给温叙言,“下午我就发篇考据文,配上这两张图,保管读者一眼能看出真假。”
温叙言接过放大镜时,发梢扫过苏晚意的手背。苏晚意正往稿纸上写“墨色鉴定”,笔尖顿了顿,抬眼时,正好撞进温叙言的笑里。那笑像浸了蜜的枇杷,甜得能融开夏末的燥。
午后的片场静了些。沈知意趴在道具箱上,看陆景然修相机。他的指尖拧着镜头盖,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片浅影。“哥,你说陈老三会不会改口?”她的指甲抠着箱沿的木纹,“就像……唱戏忘词了,临时编段新的。”
陆景然把修好的相机递给她,取景框里正好框住槐树下的白伶。她正踮脚给江逾白摘头上的槐花落,水袖扫过他的脸颊,像只白蝶停在了他的眉骨。“谎言像相机里的废片。”他的声音很轻,“删了也留着痕迹,不如索性曝光,让大家都看看。”
沈砚之坐在竹林边,手里转着那支竹笛。林清晏蹲在他脚边,用帕子擦着新做的笛膜。帕子上的云雀被他的指尖蹭得发皱,却依旧张着翅膀,像要从布面上飞出来。
“报社的人说,张总昨晚去了陈老三的住处。”林清晏的声音压得低,“听说吵得很凶,邻居都听见摔东西的声了。”
沈砚之吹了段《雀殇》的调子,笛声穿过竹叶,带着点清越的亮。远处传来主编离开的脚步声,夹杂着温叙言和苏晚意的笑声。白伶的水袖又扫过江逾白的肩,惊起几片槐花落。
他看着林清晏专注的侧脸,帕子上的云雀正对着竹笛的孔,像在听里面漏出的音。有些真相就像阶上的苔,看着不起眼,踩上去才知道,早已在时光里扎了根,任谁也刮不掉。
张总大概还在琢磨怎么圆谎,却不知他那些伎俩,早被晒在阳光下,像摊在竹筛里的霉米,一眼就能看出成色。而他们有的是耐心,等风把谎言吹散,让真相像竹节那样,一节节冒出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