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居的窗棂积了层薄灰,风一吹,便簌簌落在雪飞霜的发间。
她像只被遗弃的幼猫,蜷缩在床榻角落。
锦被被她绞得变了形,露出里面磨得起毛的棉絮。
就像她此刻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规律,是向从灵。
这半月来,只有他会踏过院中的花瓣,带着一身清露走进来。
像这死寂宫阙里唯一的活气。
雪飞霜没有抬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的雕花。
那木雕上刻的曾是她亲手选的并蒂莲纹。
如今被指甲划得沟壑纵横,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
她听见脚步声停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然后是布料摩擦的轻响。
向从灵总是这样,在她面前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恭敬,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雪飞霜你听到了吗?
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向从灵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细竹,衬得他眉眼越发温润。
他仔细听了听,殿内只有铜壶滴漏的滴答声,像在数着谁的残生。
向从灵郡主听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散了空气中的尘埃。
雪飞霜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他。
雪飞霜有人在哭。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神经质的尖锐。
雪飞霜几百个人在哭。
雪飞霜他们都在喊我,喊我救命!
她忽然抓住向从灵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
雪飞霜你听…
雪飞霜他们就在殿外…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发间的玉簪晃得叮当作响。
那是她从枕下摸出来的断簪。
雪飞霜雪家上下几百口,一夜之间都成了鬼魂!
雪飞霜只有我……只有我活着……
雪飞霜他们是不是在怪我?
向从灵任由她掐着,手腕上很快泛起几道红痕。
看着她眼底翻涌的疯狂与绝望,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向从灵郡主。
他轻轻开口,试图安抚。
向从灵那是风声,不是……
雪飞霜郡主?
雪飞霜突然笑了,笑声凄厉得像啼哭。
雪飞霜我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郡主?
她猛地松开他的手,往后缩了缩,重新蜷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
雪飞霜雪家没了,我就是个罪臣之妹,风天逸留着我。
雪飞霜不过是想让天下人看他有多宽宏大量。
向从灵的喉结动了动,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放在床沿。
向从灵陛下特意交代。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向从灵郡主当日曾暗中递信,告知雪凛与北狄私通,算得上报信有功。
向从灵不同于雪家其他人,因此……赦免了死罪。
雪飞霜看着那油纸包,里面是她从前爱吃的糕。
可如今闻着那甜香,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
雪飞霜报信有功?
她嗤笑一声,指尖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雪飞霜我是报信了,可他信吗?
雪飞霜风天逸从一开始就布好了局,我不过是他顺水推舟的借口。
她忽然想起大婚前三日,自己揣着兵防图找到风天逸的情景。
那时他正坐在紫宸殿的龙椅上,指尖转着枚玉扳指,听她说完,只淡淡道。
风天逸知道了。
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现在想来,他哪里是不知道,分明是早就胸有成竹。
她的报信,不过是给他的棋局多添了颗棋子。
向从灵陛下说。
向从灵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向从灵虽雪家不在了,但郡主仍是昔日的飞霜郡主,吃穿用度照比从前。
雪飞霜照比从前?
雪飞霜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
她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雪飞霜从前的飞霜郡主,会变成这副样子?
她又拽了拽身上的素色襦裙,那料子粗得磨皮肤。
雪飞霜从前的飞霜郡主,会穿这种料子的衣服吗?
她忽然抓起床沿的糕点,狠狠砸在地上。
糕点摔得粉碎,白色的粉末溅在向从灵的长衫上。
雪飞霜从前的飞霜郡主,吃穿用度还需要别人交代吗?
她嘶吼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
雪飞霜哥哥说得对,只有雪家在,我才是飞霜郡主!
雪飞霜雪家不在了,我什么都不是!
向从灵看着地上的碎糕,又看向她通红的眼眶,心底的怜惜像潮水般涌上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向从灵郡主,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向从灵雪凛他……毕竟是乱臣贼子。
雪飞霜乱臣贼子?
雪飞霜重复着这四个字,突然笑了,笑眼泪直流。
雪飞霜乱臣贼子?好一个乱臣贼子!
她的目光飘向殿外像是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半月前的大殿。
雪飞霜哥哥,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像个迷路的孩子。
雪飞霜我早就告诉你,你为什么不肯听?
雪飞霜如果你肯站在他那边,哪怕只是装装样子,雪家怎会落得满门抄斩?
雪飞霜你怎会……
雪飞霜怎会变成那样……
后面的话哽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她永远忘不了哥哥举剑刺向她时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亲情,只有毁灭一切的疯狂。
可即便是那样,午夜梦回,她想起的还是小时候他背着她蹚过积雪的温暖,是他把最甜的蜜饯塞进她手里的模样。
雪飞霜风天逸呢?
她猛地抓住向从灵的衣袖,眼神里带着最后的希冀,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雪飞霜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雪飞霜他是不是也厌恶我,觉得我现在的身份配不上他了?
向从灵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袖口被她拽得紧紧的,布料勒得他手腕生疼。
他看着她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心里像被针扎一样。
向从灵陛下他……政务繁忙。
他艰难地开口,找了个借口。
向从灵摄政王伤势未愈,朝堂上又要清除雪家余党,他实在抽不开身。
雪飞霜抽不开身?
雪飞霜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雪飞霜恨自己看透的太晚,恨自己对少年愿望时的执着。
雪飞霜我就知道。
她缓缓松开手,指尖划过他衣袖上的褶皱,那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指印。
雪飞霜他心里从来都没有我。
雪飞霜就算我为了他付出了一切
雪飞霜为他在雪家与他之间反复挣扎…
雪飞霜最后换来什么?
换来一场家破人亡。
换来一座冰冷的宫殿。
换来他与易茯苓的如影随形。
她忽然想起易茯苓。那个穿着月白色纱裙的人类少女,总是俏生生跟在风天逸身后,能得到他全部的温柔。
那日在大殿,她伤了摄政王,风天逸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
连皇叔的生死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而自己呢?
从始至终,他连一个正眼都没给过
雪飞霜我雪飞霜生于高门。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更多的是自责。
雪飞霜先皇没有公主,从小到大,我就是南羽都的最受宠的飞霜郡主。
雪飞霜哪一样不是最好的?
雪飞霜所有人都说,我会嫁给最尊贵的男子。
雪飞霜我会幸福一辈子!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扶住床柱才站稳。
身上的素裙空荡荡的,衬得她像株被狂风摧折的芦苇。
雪飞霜可原来这些都是假的!
她指着殿门,声音尖锐得刺耳。
雪飞霜他们都骗我!哥哥骗我,风天逸骗我,都骗我!
她忽然手舞足蹈起来,发间的断簪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雪飞霜大婚那日,所有人都背叛我!
雪飞霜哥哥要杀我,风天逸看着我像看个笑话。
她猛地看向向从灵,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怨毒。
雪飞霜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向从灵看着她失控的样子,心像被揪紧了。
他猛地站起身,上前一步,却又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想抱住她,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可他没有资格。
他只是个臣子,是风天逸的心腹,在她眼里,或许和那些背叛者没什么两样。
可看着她眼底的绝望,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向从灵不是的,飞霜。
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甚至有些颤抖。
向从灵不是这样的,飞霜。
雪飞霜愣住了,停止了动作,怔怔地看着他。
向从灵你还有我。
向从灵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曾盛满星光,如今却只剩一片荒芜。
向从灵他知道自己这句话有多唐突,有多不合时宜,可他藏了太多年。
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再也忍不住了。
从少年时在宫宴上见她跳第一支舞开始,他的心就遗落在她身上。
看着她笑,看着她闹,看着她为风天逸流泪,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毁灭。
雪飞霜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
她看着向从灵,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深情,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荒谬的感觉。
最亲近的哥哥在临死之前想要带她一起下地狱。
自己最喜欢的人,利用她伤害她。
而……
这个一直跟在风天逸身后的温润公子。
向从灵的竟然……喜欢她?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拉开距离。
她自己不允许她接受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尤其是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候。
她是飞霜郡主,就算落了难,也不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依附一个臣子。
可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大殿,扫过地上的碎糕,扫过自己身上粗劣的衣料,那点骄傲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她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风天逸在忙着救他的皇叔,忙着清除异己。
忙着和易茯苓浓情蜜意。
雪家没了,哥哥死了,整个南羽都,再也没有人会为她停留。
向从灵看着她变幻的神色,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知道自己唐突了,正要道歉,却见雪飞霜缓缓抬起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丝犹豫,指尖甚至在微微颤抖。
那力道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向从灵心上。
雪飞霜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他袖口的竹纹上,声音低得像叹息。
雪飞霜外面……冷吗?
向从灵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她这是默许了他的靠近。
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强压着激动,摇了摇头。
向从灵不冷,桂花开得正好,带着暖香。
雪飞霜没有说话,只是抓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
向从灵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发间的乱发,看着她眼底深藏的恨意,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是接受了他的感情,她只是……
需要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可那又如何?
他心甘情愿。
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哪怕只是做她复仇的棋子,哪怕最后会被她弃如敝履,他也认了。
殿外的桂花香又飘了进来,混着殿内淡淡的尘埃味,凝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雪飞霜的指尖划过他衣袖上的竹纹,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风天逸,易茯苓,所有伤害过她的人…等着吧。
她雪飞霜就算跌进了尘埃里,也要从泥沼中爬出来,拖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雪家已经没了,哥哥也死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恨风天逸,她恨易茯苓,她恨这些曾经伤害过她的那些人。
因为恨,所以不想让他们过得更好。
无论要雪飞霜付出什么,无论代价是什么,她都愿意去做。
向从灵,就是她爬出泥沼的第一块垫脚石。
至于代价?
她早已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