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居的桂花开得越发盛了,细碎的金花落满窗沿,像铺了层碎金。
自从向从灵对雪飞霜她坦露心意的那一天开始,雪飞霜开始装病,但这病半真半假。
真的方面是,雪飞霜实实在在为雪家的灭亡感到绝望和痛苦,也因此,食欲不振,常居病榻,加上忧失过重,将自己折磨得脸色煞白,毫无生气。
假的方面是,雪飞霜她将自己往日属于飞霜郡主的傲气磨了个干净,变得柔弱起来,用自己这副病殃殃的身体,可怜兮兮的模样去博取旁人的同情心。
雪飞霜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方素色丝帕。
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案几上的水渍。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映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却也衬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愈发沉静,像结了薄冰的湖面。
侍女郡主,今日的药熬好了。
侍女端着药碗进来,脚步放得极轻。
这些日子,雪飞霜性子柔顺了许多,说话总是温声细气的,偶尔咳嗽几声。
眉眼间便拢上一层脆弱的雾气,看得人心里发疼。
侍女早已没了当初的戒备,只当她是被家变磋磨得没了锐气,一心盼着她能好起来。
雪飞霜接过药碗,指尖触到滚烫的瓷壁,微微缩了缩手。
药汁黑褐色,散发着苦涩的气息,她却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药是向从灵寻来的名医开的,说是能安神养心。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让她夜不能寐的,不是伤痛,是恨意。
雪飞霜苦吗?
雪飞霜侍女递过一碟蜜饯,声音里带着关切。
侍女向大人说,这金橘蜜饯是您从前爱吃的,特意让人买的。
雪飞霜捏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稍稍压下了药味的苦涩。
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桂花,轻声道。
雪飞霜替我谢过向大人。
侍女笑了笑。
侍女向大人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还天天惦记着您的身子,真是……
雪飞霜没接话,只是将目光移回案几上的棋盘。
黑白棋子散落着,像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向从灵的心意,她看得明白;他的愧疚,她更是拿捏得精准。
这些日子,她不过是偶尔咳嗽时多咳几声,吃饭时少动几筷,他便急得四处寻医问药,恨不得替她受这份罪。
正想着,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雪飞霜放下棋子,慢慢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向从灵飞霜。
向从灵走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向从灵今日得空,去城西给你买了些杏仁酥,记得你小时候总抢着吃。
他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打开时,一股甜香弥漫开来。
雪飞霜抬眼看向他,眸子里漾起浅浅的笑意,像初春融化的雪水。
雪飞霜难为你还记得。
向从灵你的事,我哪敢忘。
向从灵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
向从灵今日感觉如何?
向从灵还咳嗽吗?
飞霜轻轻咳了两声,抬手按了按胸口,声音带气若游丝的虚弱。
雪飞霜好多了,只是夜里还是睡不安稳。
雪飞霜总梦见……梦见家里人。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雪飞霜昨日想找本书看看,打发时间。
雪飞霜却发现这凉月居的书都太新了,读着没什么意思。
向从灵立刻道。
向从灵你想看什么书?
向从灵我让人给你寻来。
雪飞霜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期待,又很快被不安取代。
雪飞霜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书,是从前在雪府书房看过的一本杂记。
雪飞霜里面记了些各地的风土人情,读着倒也有趣。
雪飞霜只是……那书怕是早就不在了。
她故意说得含糊,既表明了需求,又显得不那么刻意。
向从灵果然上钩,立刻道。
向从灵雪府虽被抄没,但许多旧物都封存着,我去给你找找看。
雪飞霜摇摇头,轻轻拉住他衣袖,指尖微凉。
雪飞霜不必了,不过是本闲书,别为了这个费神。
雪飞霜你近来不是很忙吗?
雪飞霜听说……陛下在忙着造什么飞车?
她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好奇,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向从灵的眼神暗了暗,点了点头。
向从灵嗯,陛下请了许多机关大师,在城外的空地上赶造飞车。
向从灵说是想带易姑娘在天上飞。
雪飞霜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
她却像没察觉似的,只是轻轻吹了吹杯中的热气,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雪飞霜哦,是吗?
雪飞霜那可真是……费心了。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恨意。
飞车?
原来他为了那个女人,连皇族的规矩都不顾了。
羽族的展翼礼是何等重要的仪式,只有在二十岁那天展翼,才能被视为真正的成年皇族。
虽说风天逸现在他是羽皇,但是有羽族纯正血脉的皇族和世家贵族,只有在20岁展翼礼时,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翅膀。
风天逸还并没有举办展翼礼,所以他还没有在天空中飞翔的能力。
但是雪飞霜有,她早在半年前已经举办了展翼礼,她的年岁比风天逸大上半岁。
她半年前的展翼礼上,风天逸曾笑着对她说。
风天逸等我展翼了,便和你一起飞。
那时的他,眼神清澈,笑容明亮,像北境最纯净的雪。
他们曾经约定好,要一同在天空中飞翔。
可现在,他为了一个人类少女,竟要靠机关术飞上天空,将他们曾经的约定抛得一干二净。
现在却变了样,雪飞霜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飞霜郡主了,而风天逸再也不是她自己当年所喜欢的那个少年了。
向从灵飞霜?
向从灵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轻声唤道。
向从灵怎么了?
雪飞霜回过神,勉强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雪飞霜没什么,只是想起我展翼礼那天。
雪飞霜陛下也曾说过,要和我一起飞。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雪飞霜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
向从灵看着她落寞的样子,心里涌上一阵愧疚。
他知道雪飞霜心里有多痛。
那个曾经与她青梅竹马的少年,如今成了伤她最深的人。
向从灵别想这些了。
他轻声道。
向从灵那本杂记,你还记得书名吗?
向从灵我一定给你找来。
雪飞霜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的神色。
雪飞霜叫《南疆异闻录》。
雪飞霜其实也不一定非要那本,若是有类似的,讲讲南疆风土人情的,也可以。
她故意绕了个弯,既点明了想要的书,又显得不那么执着。
向从灵果然没有怀疑,立刻道。
向从灵好,我这就去给你找。
几日后,向从灵果然带来了几本书。
其中就有那本《南疆异闻录》。
雪飞霜接过书时,指尖微微颤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温柔地说了句。
雪飞霜谢谢你,从灵。
向从灵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
向从灵只要你喜欢就好。
向从灵若是觉得闷我得空便来陪你说话。
雪飞霜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殿门关上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决绝。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南疆异闻录》,手指在书页上快速滑动。
上终于在其中一页停了下来上面记载着一个关于骨生花的传说。
骨生花,南疆最神秘的蛊师。
据说她曾是南疆土司的女儿,貌美如花,却被心上人欺骗,不仅夺走了家产,还被诬陷为巫蛊之人,受尽折磨。
后来她逃入深山,偶然得到一本蛊术秘籍,潜心修炼,终于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蛊师。
可是这样的人物不一定是善人?也有可能是穷凶极恶之人,但是对于一心想要复仇的雪飞霜来说,都不重要了。
书上说,骨生花居无定所,终年不见天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
想要找到她。
必须先找到一盏青冥灯。
那灯是用千年玄冰混合南海珍珠磨成的灯座,灯芯是用百种毒虫的油脂炼制而成,烛火能长明不灭,更能指引方向,穿透迷雾。
“以生人精血为引,可照见隐者踪迹”。
青冥灯上有这样的注释,就说明了它的价值,和使用它的方法。
而找到骨生花的代价,更是惊人。
要么献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要么答应帮她完成一个心愿。
据说她一心想要寻求长生之术和永葆容颜的方法,为此不择手段。
雪飞霜看着书上的记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最珍贵的东西?
她现在还有什么珍贵的?
雪家没了,兄长死了,爱情成了笑话,唯一剩下的,只有这条残破的命。
至于心愿……
只要能复仇,她什么都愿意做。
她将书页合上,藏在枕头底下,然后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呼吸变得微弱而急促,恢复了那副病殃殃的模样。
侍女郡主,向大人让人送了些鲜花来,说是给您解闷。
侍女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束娇艳的蔷薇。
雪飞霜缓缓睁开眼,看着那束蔷薇,眼神里闪过一丝恍惚。
她小时候最喜欢蔷薇,雪府后院种满了各色的蔷薇,兄长总说她像蔷薇,美丽却带刺。
雪飞霜放在窗边吧。
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青禾将花放下,看着她苍白的脸,忍不住道。
侍女郡主,您也别太伤心了。
侍女向大人对您这么好。
侍女陛下……陛下或许只是一时糊涂。
雪飞霜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天空。
一时糊涂?
他的一时糊涂,毁了她的一生。
这笔账,她迟早要算清楚。
接下来的日子,雪飞霜依旧扮演着柔弱无害的病美人。
她会让向从灵给她寻些稀奇的玩意儿,会在他面前偶尔提起雪府的旧事,引得他更加愧疚。
她也会和青禾闲聊,打听些宫中的消息,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情报。
向从灵对她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
她要的草药,他亲自去药铺挑选;她想看的风景,他让人在院子里种满了她喜欢的花;甚至她随口说想吃城东的糕点,他也会亲自跑一趟买来。
雪飞霜从灵,你对我太好了。
一日,雪飞霜看着他为自己剥橘子,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雪飞霜可我……我现在这样,怕是配不上你。
向从灵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眼神坚定。
向从灵飞霜,我说过,我心悦你,与你的身份无关。
向从灵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雪飞霜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里没有丝毫感动,只有一片冰冷。
她知道,这个男人已经彻底落入她的圈套。
雪飞霜我听说,陛下的飞车快造好了?
她状似无意地问道,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甜得有些发腻。
向从灵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向从灵嗯,听说再过几日就要试飞了。
向从灵陛下为此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朝中有些大臣颇有微词,可他根本不听。
雪飞霜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寒光。
雪飞霜是吗?
雪飞霜那可真让人羡慕。
羡慕?她只觉得可笑。
一个连自己的翅膀都还没展开的羽皇,却要靠机关术带着一个人类飞上天,简直是羽族的耻辱。
雪飞霜对了。
她忽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
雪飞霜我前几日看那本《南疆异闻录》。
雪飞霜里面说南疆有种青冥灯,能长明不灭,倒是稀奇。
雪飞霜你听说过吗?
向从灵想了想,摇了摇头。
向从灵没听过,想来是些传说吧。
向从灵怎么突然问这个?
雪飞霜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天真。
雪飞霜没什么,只是觉得有趣。
雪飞霜若是能亲眼见见,倒也不错。
她知道,向从灵一定会放在心上。
这个男人,已经被她的柔弱和伪装彻底迷惑。
只要她想要,他一定会想尽办法为她找来。
而她需要的,不仅仅是青冥灯。
她需要力量,需要一个能帮她复仇的契机。
只有骨生花,就是她的希望。
她需要骨生花的蛊术。
夜深人静时,雪飞霜悄悄拿出那本《南疆异闻录》,借着微弱的月光翻看。
书上说,骨生花最恨负心的男人,也最懂女人的恨意。
或许,她们会是同类。
她轻轻抚摸着书页上骨生花三个字,指尖冰凉。
风天逸,易茯苓,你们等着。
我雪飞霜失去的一切,一定会加倍讨回来。
窗外的桂花又落了一地,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凉月居的烛火在风中摇曳,映着雪飞霜冰冷的侧脸,和她眸中势在必行的恨意。
这场复仇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而她雪飞霜,便是那藏在残烛后的野火,只待时机一到,便要燃尽这虚伪的繁华,让所有背叛者,都尝尝万劫不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