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居的秋意已深,阶前的梧桐叶落得满地都是,被风卷着贴在朱红的廊柱上,像一道道干涸的血痕。
雪飞霜披着件素色的披风,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几上的青瓷瓶。
瓶里插着的白梅是向从灵昨日送来的,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此刻却已蔫了大半,像极了她这半月来强撑的精神。
铜镜里的人影依旧是美的。
眉峰如黛,眼波似秋水,只是脸色透着病后的苍白,反倒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侍女刚为她梳好头发,乌亮的青丝垂在肩头,衬得愈发莹白。
侍女郡主,向大人来了。
侍女轻声禀报,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关心。
侍女雪飞霜拢了拢披风,将自己裹得更紧些,声音轻得像叹息。
雪飞霜让他进来吧。
向从灵走进来时,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的盒子,袍角沾了些尘土,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将盒子放在案几上,动作放得极轻,仿佛里面装着什么稀世珍宝。
向从灵飞霜,你要的东西,我寻来了。
雪飞霜抬眼看向他,撞进他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温柔。
这半月来,他几乎踏遍了南羽都的大小商铺,甚至托人去了南疆边境,只为寻这一盏青冥灯。
她曾故作无意地问起。
雪飞霜这灯有何用处。
他只笑着说。
向从灵你喜欢便好,管它有什么用。
他永远都这样,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对她的要求照单全收。
雪飞霜辛苦你了。
雪飞霜伸手抚过那紫檀木盒,指尖触到冰凉的雕花,心里却生起半分暖意,和一种计划推进的冷硬。
雪飞霜这灯……很难找吧?
向从灵坐在她对面的绣墩上,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添了杯温水,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松。
向从灵还好,只是托了些南疆的旧友。
向从灵你身子弱,别总惦记这些旁的。
向从灵养好精神才是要紧。
他说着,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
向从灵今日太医来看过了吗?
向从灵说是郁结于心,还是得好好静养。
雪飞霜接过茶杯,指尖的温度透过瓷壁传来,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
雪飞霜看过了,开了些安神的方子。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算计。
雪飞霜倒是你,这半月瘦了不少,也该好好歇歇。
向从灵我没事。
向从灵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心。
向从灵明日陛下的飞车要试飞了,全城的人都想去看热闹。
向从灵你若是想看,我让人在城楼上备个雅间。
向从灵既能看清楚,又不致于吹风。
雪飞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温热的茶水晃出些微,溅在她的手背上。
她却像没察觉似的,只是轻轻吹了吹杯中的热气,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雪飞霜不必了,我这身子,怕是经不起折腾。
向从灵看着她眼底的落寞,心里涌上一阵愧疚。
他知道她还在为风天逸的事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只能笨拙地转移话题。
向从灵那我明日回来,给你讲讲试飞的盛况?
向从灵听说那飞车做得极精巧,能载着人飞到云端去。
雪飞霜好啊。
雪飞霜抬起头,对他露出一抹浅淡的笑,那笑容像薄冰上的月光,美丽却易碎。
雪飞霜我等着你回来。
向从灵又坐了片刻,叮嘱了些。
“按时吃药”。
“莫要胡思乱想”的话,才起身告辞。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复杂的情绪,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殿门关上的瞬间,雪飞霜脸上的笑容便慢慢敛了去。
她打开那紫檀木盒,青冥灯静静躺在铺着的锦缎上,玄冰灯座泛着幽幽的光。
灯芯被一层透明的油脂包裹着,像封存着一段凝固的时光。
她伸出手,指尖抚过灯座的冰凉,心里默念着那个日期。
默念明日,就是风天逸与易茯苓乘着飞车翱翔天际的日子,也是她复仇的开始。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雪飞霜便起身了。
她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将青冥灯藏在袖中,借着夜色的掩护,避开守在院外的侍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凉月居。
皇城的角门处,她早已买通了一个侍卫,此刻那人正缩在阴影里等她。
侍卫郡主,一路小心。
侍卫低声道,眼神里带着几分畏惧。
雪飞霜没说话,只是将一袋银子塞给他,转身消失在城外的密林里。
青冥灯在她袖中微微发烫,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指引着她往的方向走去。
山路崎岖,晨露打湿了她的裙摆,荆棘划破了她的脚踝,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
她的脑海里反复闪现着那些画面。
兄长倒在血泊中的脸,风天逸看向易茯苓时的温柔,还有雪府上下几百口人临死前的哀嚎……
那些画面像毒针,扎得她心口发疼,却也让她的脚步愈发坚定。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一处被藤蔓遮掩的洞穴。
青冥灯在她袖中剧烈地跳动起来,幽绿色的光芒透过布料映出来,像一只引路的鬼火。
雪飞霜深吸一口气,拨开藤蔓走进洞穴。
洞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像腐烂的花瓣混着药草的味道。
洞壁上插着些火把,火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魅。
她提着青冥灯,一步一步往里走。
洞穴很深,越往里走,那股香气就越浓。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忽然开阔起来。
竟是一处布置得如同女子闺房的石室。
石室中央摆着张石桌,桌上铺着张斑斓的虎皮。
那虎皮中央放着颗拳头大的琉璃珠,珠身晶莹剔透,在火光下泛七彩的光。
石室两侧摆着些精美的首饰盒,里面放着些珠翠玛瑙,还有几个药罐,罐口飘出淡淡的药香。
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个久居深山的蛊师住所,倒像个被遗弃的富贵闺房。
雪飞霜有人吗?
雪飞霜轻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回荡,显得有些单薄。
没有人回应。
她又唤了一声,依旧只有回声。
她往前走了几步,指尖几乎要触到那颗琉璃珠,忽然,一阵诡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无数个女人在同时发笑,听得人头皮发麻。
骨生花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一个女声响起,声音娇媚,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阴冷,仿佛是从地底钻出来的。
雪飞霜猛地转身,握紧了袖中的青冥灯,警惕地看向四周。
雪飞霜谁?谁在说话?
骨生花哈哈哈哈……
又响了起来,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
雪飞霜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脖颈后掠过,像是有人用冰冷的指尖划过她的肌肤。
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衣袂摩擦的轻响,还有一声极轻的落地声。
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里。
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
她穿着件黑色的纱裙,裙摆拖在地上,像一滩化不开的墨。
的头发是雪白的,用一根银簪松松挽着,发丝垂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
最诡异的是她的唇,涂着近乎黑色的唇脂,笑起来时,像一朵开在坟头的曼陀罗。
骨生花怎么?你害怕了?
女人开口,声音里带着戏谑,她往前走了两步,裙摆扫过地上的落叶,卷起一阵细碎的风。
雪飞霜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握紧了掌心的青冥灯。
雪飞霜你就是骨生花?
女人挑了挑眉,走到石桌旁,指尖轻轻拂过那颗琉璃珠。
骨生花血肉为食,怨泪化魂,白发三千,枯骨生花。
她抬眼看向雪飞霜,眼底闪过一丝幽光。
骨生花你用精血祭起青冥灯,我自然就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雪飞霜苍白的脸上,像在打量一件精美的瓷器。
骨生花倒是比我想的,更有几分风骨。
雪飞霜迎上她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
雪飞霜听说你能帮人实现愿望。
骨生花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尖抵在唇上,眼神里带着几分玩味。
骨生花别说话,让我猜猜。
她说着,将手掌覆在琉璃珠上,口中念念有词。
刹那间,琉璃珠忽然亮起一道强光,珠身之上,竟映出了易茯苓的脸。
她穿着件月白色的纱裙,站在一辆精致的飞车旁,笑靥如花。
骨生花是她吗?
骨生花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
雪飞霜看着珠上易茯苓的笑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是她,就是她。这个女人,拥有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甚至拥有了风天逸的爱。
骨生花明眸皓齿,桃李年华,真是个美人啊。
骨生花啧啧称奇,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惊艳。
骨生花难怪你会恨。
雪飞霜那又如何?
雪飞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雪飞霜她比我更出彩吗?
雪飞霜为什么我失去了一切,她却能得到所有?
骨生花绕着她走了一圈,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耳语。
骨生花你身上有绝望的味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骨生花地狱的味道。
雪飞霜猛地抬头,眼底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雪飞霜我不绝望!
雪飞霜我只是要他们尝尝我的痛苦!
骨生花哦?
骨生花挑眉,指尖划过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雪飞霜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骨生花仇恨已经填满了你的心脏,嫉妒像毒藤一样缠得你喘不过气。
骨生花你敢说,你不恨吗?
她凑近雪飞霜的耳边,声音带着蛊惑。
骨生花你看她笑得多开心,多得意。
骨生花她大概永远也想不到,有人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吧?
雪飞霜你到底帮不帮我?
雪飞霜的声音带着一丝失控,骨生花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她层层包裹的伪装,露出里面最狰狞的恨意。
骨生花笑着退开,回到石桌旁,拿起琉璃珠把玩着。
骨生花帮你可以,但你要付出什么?
她晃了晃珠子,语气里带着嘲讽。
骨生花你不会以为,流几滴血,就能让我出手吧?
雪飞霜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雪飞霜雪家已破,我身无分文。你要什么,我都给不了。
骨生花不,你有。
骨生花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像在打量一件精美的瓷器。
骨生花你看看你的脸,看看你的头发,看看你这副年轻的躯体……
骨生花你拥有的,这些都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