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居。
晨雾天边的朝阳刚挣脱云层,金红色的光就漫过凉月居的飞檐。
在阶前的白露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可这暖意穿不透庭院里的雾障。
那些雾气像流动的纱,将亭台楼阁都裹在其中。
让这座被幽禁的院落更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雪飞霜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捏着一支狼毫笔。
砚台里的墨是上好的徽墨,研得细腻浓稠,在晨光下泛着乌沉沉的光。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
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她身上穿的浅青色襦裙,料子轻薄,却掩不住她愈发消瘦的身形。
裙摆垂落在脚踏上,像一汪凝固的春水。
可与这温柔色泽格格不入的,是她披散在肩头的白发。
三千青丝尽数成霜,像落满了终年不化的雪。
在晨光下泛着刺目的银光。
这已经是她从骨生花的洞穴回来的第五天。
这五天里,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侍女们只能隔着门板听到里面的动静。
有时是书案被推翻的巨响。
有时是瓷器碎裂的脆响。
更多的时候,是压抑的、像小猫呜咽般的哭泣声。
雪飞霜哥哥……
雪飞霜你在哪里……
雪飞霜我想回家……
雪飞霜为什么没人来接我……
她的声音破碎而绝望,听得守在门外的侍女心头发紧。
她们都是雪家倒台后,新派来伺候的,与这位前郡主相处不过月余。
却也看得出她从前的骄傲与如今的脆弱。
昨夜三更,她又砸碎了一只青瓷瓶。
侍女在外头小声询问。
侍女郡主,您没事吧?
侍女要不要奴婢进去收拾?
房内沉默了许久,才传来她嘶哑的声音。
雪飞霜滚……
雪飞霜你们都给我滚!
雪飞霜任何人不许进来!
可今日清晨,房门却虚掩着,像特意为谁敞开。
雪飞霜蘸了点墨,将狼毫笔轻轻落在发尾。
乌黑的墨汁顺着发丝晕开,将一小缕白发染成深灰,像雪地里落了点烟灰。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指尖的粉红被墨汁染上,像开了朵暗色的花,触目惊心。
吱呀一声。
门被轻轻推开。
侍女端着水盆走进来,刚要开口请安,目光落在她肩头的白发上,瞬间僵住了。
水盆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温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可她浑然不觉,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梳妆台前的人。
那一头白发太过刺眼,像突然拔光了她记忆里所有关于明媚的词汇。
她想起前几日,这位郡主还能坐在窗前晒太阳,苍白的脸上会泛起一点红晕,那时她的头发还是乌黑的,只是稀疏了些。
怎么会……
一夜之间……
侍女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在市井里听过“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的故事。
却从未想过会亲眼见到。
是有多深的愁苦,才能让青丝熬成霜?
雪飞霜似乎没听到声响,依旧垂着眼染头发。
直到侍女带着哭腔唤了声。
侍女郡主。
她才缓缓抬眼,看向铜镜。
镜中的少女,眉眼依旧精致,却瘦得脱了形,颧骨微微凸起,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死水,连恨意都淡得像雾。
只有那头白发。
雪飞霜你来啦。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常年卧病的虚弱感。
侍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她见过太多人在雪家倒台后落井下石,也见过太多人对这位前郡主避之不及。
却从未想过,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一点精气神,竟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崩塌。
怎么会一夜之间白头。
雪飞霜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地上的水盆上,淡淡道。
雪飞霜没事,让小厨房再送盆水来就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
雪飞霜我有些饿了,做点清淡的粥吧,不要放糖。
她在刻意转移话题,像在掩饰什么。
侍女连忙点头。
侍女是,奴婢这就去。
转身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内又恢复了寂静。
雪飞霜看着镜中那几缕被染黑的头发,忽然低低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