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猴站在“永动机精密仪器厂”的流水线前,视线落在传送带上那些闪着冷光的银色零件上,眼前却渐渐模糊起来。车间里机器轰鸣,震耳欲聋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的耳膜,空气中混杂着机油和金属的气息,刺鼻得让人喘不过气,比高空作业时迎面扑来的风还要呛人。
从高空清洁队离职后,他用那八千块交了房租,口袋里只剩下一些零钱。看到工厂“包吃住”的招聘广告时,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来了——至少这里不用悬在半空,不用每天与恐惧搏命。
组长是个矮胖的男人,手里总握着个秒表,说话像机关枪一样:“你负责给零件打螺丝,每天保底3000个,少一个扣5毛。流水线不停,人就不能停。上厕所打报告,限时5分钟,超时扣钱。”
他递给侯猴一把电动螺丝刀,沉甸甸的,像一把冷冰冰的武器。传送带缓缓移动,速度不快,但零件一个接一个,仿佛无穷无尽。侯猴拿起零件,对准螺丝孔,按下开关——“嗡”的一声,螺丝稳稳拧紧。他将零件放回传送带,又迅速拿起下一个,动作机械而重复。
第一个小时,他还觉得新鲜,像是在玩“打地鼠”游戏。第二个小时,手腕开始发酸,那种感觉像是在AI公司标数据标到头晕目眩。第三个小时,肩膀疼得几乎抬不起来。他刚想揉一揉,组长的声音骤然炸响:“侯猴!愣着干啥?想扣钱?”
侯猴赶紧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他的目光追着传送带上的零件,一个接一个,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数据流。他忽然想起在游戏工作室跳崖1000次的日子,原来“重复”是所有工作的底色,只不过换了种形式。
工厂的规矩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比高空作业的安全绳还勒得人喘不过气。
- 吃饭时间30分钟,从车间走到食堂要10分钟,真正吃饭的时间只有20分钟。大锅菜的味道寡淡,白菜炖粉条偶尔飘着几块肥肉,侯猴扒拉着饭,眼睛却始终盯着传送带,生怕错过一个零件;
- 不允许说话,组长的理由是“说话影响效率”。工友们像沉默的雕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机械的动作。侯猴试图跟旁边的大叔搭话,问他在这里干了多久,大叔只是摇摇头,手里的螺丝刀“嗡”地又拧紧了一个螺丝;
- 连走路都有规定,必须走在黄线内侧,不能偏离一步,组长解释说“这是优化过的路线,能节省几秒”。
侯猴的手渐渐快了起来,从每分钟10个,到后来的每分钟15个。他的手臂仿佛装了马达,拿起零件、对准孔、按下开关、放回传送带,动作精准得像一台机器。组长有时会冷冷地夸他一句:“侯猴这速度,还行。”语气中没有赞许,像在评价一台性能尚可的新工具。
晚上回到宿舍,他的手臂仍在无意识地重复“打螺丝”的动作。同宿舍的工友见怪不怪地说:“正常,干久了都这样。我以前在电子厂焊电路板,梦里都在拿烙铁。”
侯猴没接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洗过面包店的柜台,调过奶茶店的配方,扫过客服的消息,洗过理发店的头,搬过仓库的货,骑过外卖车,测过游戏的BUG,穿过硬盔甲,标过AI的图,演过剧本杀的NPC,吊过高空的绳……现在,它成了一只“机械臂”。
“赶工期”是工厂的噩梦。订单多的时候,流水线的速度会加快,每天的保底量从3000个涨到5000个,工人常常要加班到半夜。
侯猴记得最清楚的一次,他从早上八点干到凌晨两点,打了6021个螺丝。手指被螺丝刀磨出了血泡,渗到手套上,红得像厂房里的警示灯。组长在旁边催促:“再加把劲!今天超6000个的,奖励100块!”
工友们像是被打了鸡血,动作更快了,机器轰鸣声中,仿佛能听见螺丝被拧断的微弱声响。侯猴看着眼前源源不断涌来的零件,突然觉得它们像一张张贪婪的嘴,吞噬着他的时间、力气、甚至灵魂。
凌晨三点,他终于下了班。走出车间时,双腿像面条一样软。外面的天漆黑一片,星星被厂房的灯光遮得无影无踪。他摸了摸兜里的100块奖金,心里泛起一阵苦涩——这钱,像用血泡换来的。
侯猴是在一个雨天离开的。那天他在打螺丝时,手指被零件夹了一下,指甲盖当场变得紫黑。他想请个假,组长却轻描淡写地说:“这点小伤算啥?谁手上没几道疤?”
他低头看着自己紫黑的指甲,突然觉得够了。真的够了。他不想让自己的手彻底变成“机械臂”,不想在梦里还在打螺丝,不想一辈子都耗在这条永不停歇的流水线上。
他把电动螺丝刀放在传送带上,转身走出了车间。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凉丝丝的,像高空作业时迎面吹来的风。
路边的招工栏上贴着宠物店的招聘启事:“招店员,月薪四千,包吃住,要求:喜欢小动物,有爱心。”
“喜欢小动物?”侯猴摸了摸紫黑的指甲,愣住了。小时候他养过一只猫,后来跑丢了,哭了好几天。或许,和小动物打交道,会比和机器、和螺丝打交道强吧?至少它们不会催你,不会扣你的钱。
想着试一试,他撕下招聘启事,揣进兜里。雨水顺着衣领流进衣服里,冰凉的触感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想,下份工作,总该有点“温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