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菜刀锋刃,紧贴着汤栀的后腰,透过单薄的蓝布工装,刺骨的寒意蛇一样钻进来。门外汤招娣粗重的喘息和怨毒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扎在汤栀的背上。而面前,是林砚舟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和他压在契约书上、如同命运封印般的紫檀佛珠。
“现在该你求我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却像重锤砸在汤栀紧绷的神经上。屋外收音机里刻板的播音腔还在无情地重复着政审新规,每一个字都在宣告她刚刚抓住的救命稻草,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求他?拿什么求?尊严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但她此刻连交易的筹码都变得岌岌可危!
汤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灭顶而来。前有狼(林砚舟未知的代价),后有虎(招娣的杀意),外面还有悬在头顶的政审铡刀!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窒息的压力碾碎的瞬间——
“砰!”
柴房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一脚踹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纷飞!
刺目的火把光芒猛地涌入昏暗的柴房,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映亮了门外一张张被愤怒和惊惧扭曲的村民面孔。为首的是三叔公汤有田,他举着火把,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被当众拆穿诬告后的羞愤和更深的狠毒。他身后,是几个平时唯他马首是瞻的本家壮汉,手里拎着棍棒和麻绳!
“好啊!我就知道!狗男女!躲在这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汤有田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汤栀脸上,火把的光在他狰狞的脸上跳动,“汤栀!你个不知廉耻的小贱人!刚跟公安同志狡辩完,转头就勾搭野男人钻柴房!我们老汤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的目光扫过林砚舟,带着刻骨的忌惮和怨毒,但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还有你!姓林的!别以为认识公安就能在汤家坳横行霸道!坏我侄孙女的清白,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汤有田跟你拼了!乡亲们!把这对奸夫淫妇给我捆了!沉塘!”
“沉塘!沉塘!”几个本家壮汉被煽动得群情激愤,举着棍棒麻绳就要往里冲!火光跳跃,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沉塘!在这个闭塞的年代,宗族私刑有时比法律更恐怖!
门缝外,汤招娣那张惨白怨毒的脸在人群的冲击下瞬间消失,只留下门板上几道被指甲抓出的深深白痕,和那把哐当一声掉落在门外泥地上的菜刀。
前一刻还是招娣的致命杀机,下一秒就变成了宗族沉塘的恐怖威胁!危机如同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根本不给汤栀丝毫喘息的机会!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汤栀的心脏,比招娣的刀更甚!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尘土簌簌落下。完了!汤有田这是要借宗族的力量,用最野蛮的方式彻底毁了她!林砚舟认识公安又如何?在“捉奸在房”、“败坏门风”这种大帽子下,法不责众的宗族私刑,公安都未必能及时阻止!
就在这千钧一发、棍棒几乎要落到汤栀身上的刹那——
“喀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在柴房压抑的空气中突兀地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那张破旧木桌上,压在墨迹未干契约书上的那串深紫檀佛珠!
只见佛珠最中央、也是最大最沉的那颗主珠上,一道细如发丝、却狰狞无比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贯穿了温润的珠体!裂痕深处,隐约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却灼目惊心的暗红色光芒,如同凝固的血,又像压抑的地火!
正要冲进来的汤有田和那几个壮汉,动作猛地一滞!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串突然开裂的佛珠吸引过去!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
林砚舟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那颗裂开的佛珠主珠,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煞气,猛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那不再是之前内敛的威压,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血腥味的杀伐之气!离他最近的汤有田首当其冲,只觉得呼吸一窒,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煞白,举着火把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柴房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滚。”
林砚舟开口了。只有一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流,带着一种碾碎灵魂的冰冷威压,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那几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壮汉,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闷哼一声,踉跄着齐齐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手里的棍棒麻绳“哐当”、“噗通”掉了一地。
汤有田更是如遭雷击,火把“啪嗒”一声脱手掉在泥地上,火焰挣扎了几下,迅速熄灭,只留下一缕呛人的青烟。他双腿一软,要不是扶住了门框,几乎当场瘫倒!那一个“滚”字,像带着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子里,让他灵魂都在战栗!
“鬼……鬼啊!”一个胆子稍小的本家汉子,看着林砚舟在火光阴影中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又瞥见桌上那颗裂开、隐隐透出红光的诡异佛珠,终于崩溃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爬爬地转身就跑!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另外几个壮汉也彻底吓破了胆,再也顾不得什么三叔公的命令,屁滚尿流地跟着跑了,瞬间消失在院外的黑暗中。
转眼间,柴房门口,只剩下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汤有田,和地上那支熄灭的火把。
林砚舟没有再看汤有田一眼。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那颗裂开的佛珠上。他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极其小心地捻起那串佛珠。指尖抚过那道狰狞的裂痕,感受着那丝微弱却灼烫的红光,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异常难看,甚至透着一丝……灰败?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靠在墙边、同样被这诡异变故惊呆的汤栀!那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滔天的怒火,甚至还有一丝……被背叛般的痛楚?
“你……”林砚舟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到底是谁?”
汤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杀意的质问弄得浑身冰凉,头皮发麻!我是谁?我就是汤栀啊!一个倒霉催的穿书炮灰!你佛珠裂了关我屁事?!
然而,不等汤栀回答,林砚舟突然闷哼一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抬手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咳嗽从指缝中压抑地溢出!当他放下手时,汤栀惊恐地看到,他苍白的指间,赫然沾染着一抹刺目的、新鲜的猩红!
他咳血了?!
汤栀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佛珠裂,他咳血?这诡异的联系……难道那“七颗佛珠换七年”不是比喻,其实是某种真实的、代价恐怖的契约?!
林砚舟看着指尖的鲜血,又看了看佛珠上那道狰狞的裂痕,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骇人,仿佛有无形的风暴在他眼底疯狂酝酿!他不再看汤栀,也完全无视了门口瘫软的汤有田,猛地转身,大步冲向柴房角落那一堆干柴。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毁灭般的暴戾!
汤栀只看到他迅速地从那堆柴草深处,扒拉出一个毫不起眼的、沾满灰尘的旧铁皮饼干盒。他粗暴地掀开盒盖,里面根本不是什么饼干,而是一叠叠码放整齐、泛着油墨味的崭新钞票!十元大团结!厚厚一摞,目测至少有上千块!在这个工人月工资几十块的年代,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但林砚舟看也没看那些钱。他的手直接探向盒子最底层,摸索了一下,然后——
“咔嚓”一声轻响,饼干盒的底层夹板被他硬生生掰开了!露出了隐藏其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扁平的油纸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泛黄发脆。
林砚舟粗暴地撕开油纸包,里面露出的,竟然是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还有几页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信纸!
汤栀的心脏狂跳,直觉告诉她,这绝对涉及林砚舟最核心的秘密!她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借着门外微弱的月光和地上火把熄灭后的余烬光亮,拼命朝照片上看去——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碎花旧棉袄、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孩。女孩的脸庞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清澈,温顺,带着一种旧时代女性特有的怯生生的柔美。她微微低着头,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朵……栀子花?
汤栀的呼吸猛地一窒!这个女孩……眉眼间……竟然和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但气质却截然不同!照片上的女孩是温顺怯懦的,而自己是……带着刺的。
就在这时,林砚舟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又猛地抬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刮过汤栀沾着泥点却难掩桀骜的脸,扫过她鬓边那朵早已干瘪却依旧倔强的栀子花,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即使在绝境中也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猫瞳上。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滔天怒火和难以置信,渐渐变成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冰封万里的死寂。那是一种信仰崩塌、算计落空后的绝对冰冷。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沾血的唇边溢出,带着无尽的嘲讽和寒意,“原来如此……‘干净’?‘省心’?我真是……瞎了眼。”
他话音未落,在汤栀惊骇的目光中,他猛地将那张黑白照片连同那几页信纸,狠狠地按向了地上那支刚刚熄灭、但炭芯还带着暗红余烬和滚烫温度的火把木柄!
“滋啦——!”
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脆弱的相纸和信纸接触到滚烫的木炭,瞬间卷曲、变黑、燃起细小的火苗!
“不!”汤栀失声惊呼!那可能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她下意识地扑过去想要阻止!
但太迟了!
林砚舟面无表情,甚至用带着血迹的手指,用力地将燃烧的照片和信纸碾碎在滚烫的炭火上!动作决绝,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冷酷!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迅速吞噬了女孩温顺的眉眼,吞噬了那些可能记载着往事的字迹,只留下一堆迅速化为灰烬的残骸和几缕扭曲上升的青烟。
火光映着他冰冷无情的侧脸和金丝眼镜的寒光,也映着汤栀瞬间苍白如纸的脸庞。
他烧了!把他视若珍宝(至少是计划关键)的旧照片和信件,当着她的面,亲手烧了!因为什么?因为她不是照片上那个温顺怯懦的女孩?因为她鬓边的栀子花带着刺?因为她眼睛里有不屈的火?
这个认知,让汤栀遍体生寒!这意味着,她这个“替代品”或者“计划中的棋子”,因为不符合预期,已经被他彻底否定,甚至……可能被抛弃了?!那契约怎么办?高考怎么办?外面虎视眈眈的汤有田和随时可能再来的公安怎么办?
“你……你烧了什么?”汤栀的声音干涩发颤。
林砚舟缓缓直起身。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黑灰和未干的血迹,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漠然。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堆灰烬,冰冷的目光如同看一件死物般扫过汤栀惊惶的脸。
“烧了点垃圾。”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举动只是掸去了一点灰尘,“碍眼的东西,就该彻底清理掉。”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串裂开的佛珠。裂痕里的暗红光芒似乎微弱了一些,但依旧如同不祥的诅咒。他将佛珠随意地揣进大衣口袋,然后拿起桌上那份墨迹已干的契约书,动作流畅地折叠好,同样收进口袋。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终于想起门口还瘫着一个人。
他走到抖如筛糠、几乎要吓晕过去的汤有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阴影笼罩着汤有田,如同死神降临。
“汤有田。”林砚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明天早上八点,带着户口本,去公社等着。”
汤有田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给她,”林砚舟用下巴点了点墙角的汤栀,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办分户。她的名字,独立一本户口册。少一页纸,断你儿子一根手指。少一个章,断一条腿。明白?”
汤有田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点头,涕泪横流:“明……明白!明白!林……林先生放心!我一定办好!一定办好!”
林砚舟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他转身,径直走向柴房门口,黑色的呢子大衣下摆扫过地上的灰烬,带起一点尘埃。
经过僵立如雕塑的汤栀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却没有看她。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她的耳中:
“契约有效。高考名额,我会给你。”
“但汤栀,记住——”
“从今往后,你的命,是我的。”
“七颗佛珠换的,不止是七年。”
“还有你欠我的,一条命。”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柴房,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浓稠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冰冷刺骨的话语,在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气的狭小空间里,反复回荡。
汤栀浑身冰冷地靠在土墙上,看着地上那堆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点暗红余烬的火把,还有旁边那堆照片和信件燃烧后留下的、扭曲的黑色灰烬。晚风从破门灌入,卷起几片黑灰,打着旋儿飘向门外无边的夜色。
“命……是他的?”汤栀喃喃自语,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林砚舟最后那句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还有他烧掉的东西……那个和她相似却气质迥异的女孩……到底是谁?他口中的“一条命”……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
“滋啦……滋啦……”
屋檐下,那台仿佛成了精的破收音机,在短暂的沉默后,再次发出刺耳的电流噪音。紧接着,那个毫无感情的播音腔,用一种更严肃、更紧迫的语调,播报出新的内容:
“……紧急插播:根据群众举报及上级部署,我县将于即日起,开展严厉打击投机倒把、整顿市场秩序专项斗争!重点清查……个体无证经营、长途贩运、黑市交易……凡有上述行为者,限三日内主动向有关部门坦白登记,争取宽大处理!逾期……严惩不贷!望广大群众积极检举揭发……”
投机倒把!严打!坦白!检举揭发!
每一个词,都像一道催命符!
汤栀猛地扭头看向门外——院子角落的阴影里,三叔公汤有田正被两个闻讯赶来的本家人搀扶着站起来。他似乎被林砚舟吓破了胆,但当他听到收音机里“投机倒把”、“检举揭发”这几个字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又燃起了熟悉的、怨毒而阴险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柴房门口的汤栀,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狞笑!
林砚舟承诺的高考名额,如同悬在云端遥不可及的饼。
而眼前汤有田那怨毒的眼神和收音机里冰冷的通牒,才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闸刀!
更别提口袋里那串裂开的、仿佛在倒计时的诡异佛珠,和林砚舟那句“欠我一条命”的诅咒!
汤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高考的生机尚未见影,新的致命危机已如跗骨之蛆,紧随而至!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裤兜——那里,还藏着几颗白天在河边没嗑完的、带着潮气的瓜子。
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瓜子壳,汤栀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刺骨的寒意。猫眼中那抹被绝境逼出的、近乎凶狠的光芒再次亮起。
怕什么?
卖身契都签了,债多不压身!
汤有田想玩阴的?那就看看谁先玩死谁!
至于林砚舟和那串要命的佛珠……走一步看一步!
她挺直了单薄的脊背,迎着汤有田怨毒的目光,在对方错愕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掏出一颗瓜子,用门牙“咔哒”一声,清脆地嗑开。
瓜子壳被她随意地吐在脚下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