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的药庐开在沈家旧宅的东厢房,不过几日,消息便悄悄传开了。
起初只是巷子里的老邻居,知道沈家姑娘回来了,又拾起了沈夫人当年的本事,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瞧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沈清辞诊脉极仔细,开的方子都是寻常药材,价钱也公道,福伯在一旁帮忙抓药,两人配合得默契,倒真有几分当年沈夫人坐馆时的模样。
这日午后,药庐里来了位特殊的病人。是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衣衫打了好几块补丁,孩子约莫四五岁,小脸蜡黄,咳得直缩肩膀,每咳一声,妇人的心就跟着揪一下。
“沈姑娘,求您救救这孩子吧。”妇人扑通就跪下了,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往下掉,“找了好几家药铺,都说治不好,只有人说……说当年沈夫人在世时,治好过类似的病。”
沈清辞赶紧扶起她,将孩子抱到诊脉的小榻上。指尖搭上孩子细弱的手腕,脉象浮而无力,再看孩子舌苔,白腻中带着青紫,确是棘手的肺疾。她忽然想起母亲药经里记的“百日咳重症方”,其中一味主药正是“望月草”,只是那日与陆景渊提起时,还未寻到。
“别急,”她温声道,“孩子这病拖得有些久,但还有法子。只是缺一味主药,我得亲自去采。”
妇人连连磕头:“只要能救孩子,我做什么都愿意!”
正说着,陆景渊推门进来。他今日穿了身常服,手里提着个竹篮,见药庐里有病人,脚步放轻了些。沈清辞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为难:“景渊,这孩子的病,得用望月草。”
陆景渊放下竹篮,里面是刚从侯府厨房取来的新鲜莲子——知道她这几日忙得顾不上吃饭,特意让张嬷嬷炖了莲子羹。他走到榻边看了看孩子的气色,对沈清辞道:“明日我休沐,一早便去云栖山。”
“我跟你一起去。”沈清辞立刻道,“望月草的形态我比你熟,况且……采回来还要炮制,早一刻备着,孩子就少受点罪。”
陆景渊知道她的性子,一旦关乎病人,向来执拗。他点点头,转头对那妇人安抚道:“明日我们便去采药,你先带孩子回去,按时喝我让人送来的安神汤,稳住病情。”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福伯收拾着药柜,忍不住道:“姑娘这性子,真像夫人当年。那时夫人为了给城西的穷人家采药,寒冬腊月也往山里跑,公子您还记得吗?”
陆景渊望着沈清辞低头写药方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当然记得。十三岁那年冬天,沈夫人为了采一味治冻疮的药,在山里迷了路,是他带着家丁寻了一夜,才在一处背风的石洞里找到蜷缩着的母子俩——沈夫人把披风裹在了随行的小药童身上,自己冻得嘴唇发紫,见了他,还笑着说“景渊来得正好,帮我把这药收好”。
那时他就想,清辞姐姐长大了,会不会也这样?如今看来,她不仅像,甚至更甚。她眼底的坚定,和母亲如出一辙。
“明日早些起,山路滑。”他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狼毫,“药方我帮你誊,你去歇歇,晚上还要整理药经。”
沈清辞没推拒,看着他低头写字的模样,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总爱趴在母亲的书案旁,看她练字,说“清辞姐姐的字像草药,看着清清爽爽的”,而他自己的字,那时还歪歪扭扭,如今却已笔力沉稳,带着武将的刚毅,又藏着几分温柔。
次日天未亮,两人便带着工具上了云栖山。山雾浓重,沾湿了衣襟,陆景渊一路走在前面,用剑劈开挡路的荆棘,时不时回头拉沈清辞一把。
“小心脚下。”他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晨露的凉,“前面就是飞瀑了,按药经说的,望月草该长在石壁湿润处。”
飞瀑如白练垂落,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沈清辞仰头望去,果然在离水面不远的石壁上,看到几株叶片修长、顶端开着细碎白花的植物——正是望月草。
“找到了!”她眼睛一亮,刚要上前,却被陆景渊拉住。
“我来。”他解下腰间的绳索,一端系在旁边的老松树上,另一端缠在自己腰上,“石壁湿滑,你在这儿等着。”
沈清辞知道他武艺好,却还是忍不住叮嘱:“抓稳了,别贪多,够那孩子用就行。”
陆景渊笑了笑,纵身跃上石壁。他动作利落,像只轻捷的鹰,指尖刚触到望月草,脚下的石块却突然松动,整个人猛地往下滑了半尺!
“景渊!”沈清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却迅速稳住身形,反手抓住岩石缝隙,回头对她扬了扬手里的望月草,声音隔着水声传来,带着笑意:“放心,你夫君还没那么没用。”
那声“夫君”说得自然,沈清辞的脸腾地红了,心跳得比瀑布声还响。等他安全落地,她赶紧上前检查,见他裤腿被划破,膝盖渗出血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点伤算什么。”陆景渊不在意地摆摆手,将望月草递给她,“快看看够不够。”
沈清辞没理他,从药箱里拿出金疮药,蹲下身仔细给他包扎。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想起福伯说的“小时候守着她煎药,烫了手也不吭声”,心里又酸又软。
“以后不许这么冒失。”她声音闷闷的,“药草再重要,也没你重要。”
陆景渊低头看着她发旋,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猫:“知道了,听你的。”
回程时,两人在山脚下的溪边清洗望月草。阳光穿过树叶洒在水面,碎金般晃眼。沈清辞忽然发现,溪边的石头上坐着个洗衣的老妇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带着探究,又像是愧疚。
“那位阿婆,”她碰了碰陆景渊的胳膊,“我好像见过。”
陆景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老妇人立刻低下头,加快了捶打衣服的动作。他眉头微蹙,这妇人的身形,倒有几分像当年沈家旧案里,那个指证沈父通敌的下人婆子。只是当年事发后,她便没了踪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别声张。”他低声道,“先回去给孩子制药,此事我来查。”
沈清辞点点头,心里却泛起涟漪。她总觉得,这老妇人的眼神里藏着故事,或许与沈家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
回到药庐,沈清辞立刻着手炮制望月草。陆景渊帮她生火,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道:“清辞,无论查到什么,我都会护着你。”
她回头看他,他眼里的坚定像山涧的磐石,让她瞬间安下心来。药杵碾过草药,发出沙沙的轻响,混着窗外的蝉鸣,像是在诉说着:过去的阴影或许尚未散尽,但此刻的阳光正好,他们并肩站在这里,便是最好的底气。
傍晚时分,那妇人抱着孩子来复诊。沈清辞喂孩子喝下药汤,不过半个时辰,孩子的咳嗽就轻了许多。妇人喜极而泣,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枚磨得光滑的铜板。
“沈姑娘,我只有这些了……”
“够了。”沈清辞推回她的手,“剩下的药,我让人给你送去。孩子好了,比什么都强。”
妇人还想说什么,陆景渊忽然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匣:“这是当年你夫君在沈府当差时,沈大人赏他的伤药,一直没来得及给你。”
妇人一愣,打开木匣,里面果然是个贴着沈府封条的瓷瓶。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扑通跪在地上:“是我对不住沈家!当年是我被人逼的,他们说不指证沈大人,就杀了我孩子……”
原来她正是当年那个下人的妻子,丈夫后来被灭口,她带着孩子隐姓埋名躲在山里,今日见沈清辞仁心,终究没忍住愧疚,说了实话。
陆景渊扶起她:“你放心,如今沈家已平反,只要你肯说出当年指使你的人,我保你母子平安。”
妇人哽咽着点头,断断续续说出了一个名字——竟是当朝户部侍郎,当年曾借沈父之手办过贪腐案,怕事泄才构陷沈家。
暮色渐浓,药庐里的灯亮了起来。沈清辞看着窗外,陆景渊正站在银杏树下,低声对随从吩咐着什么。月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银甲。她知道,一场新的风波或许要来了,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药炉里的药还在咕嘟作响,香气漫出窗外,与院里的薄荷香缠在一起。沈清辞轻轻抚摸着母亲的药经,忽然觉得,这药香里,不仅有草木的清苦,更有了守护的暖意——往后无论风雨,总有一个人,会与她一起,把这人间的疾苦,熬成岁月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