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秋日里缓慢流淌的溪水，不起波澜地向前滑行。距离那场充满戾气与报复的篮球风波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校园生活重新被试卷、公式和早自习的朗朗书声填满。景明的生活也回归了一种刻意的、近乎机械的平静。
他依旧沉默，独来独往。上课、做题、放学。偶尔，在下午放学后，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的时候，他会绕一点路，走进那家名叫“余味”的奶茶店。
店里暖黄的灯光和空气中弥漫的甜香，像一层柔软的隔膜，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沉重暂时隔绝。花盈盈总是那个最热情的招呼者。
“景明学长！老样子，无糖茉莉绿茶？”她系着粉色的围裙，丸子头随着动作一跳一跳，笑容明亮得能驱散初秋的微寒。不需要景明开口，她已经熟稔地开始操作。
“嗯。”景明总是低低应一声，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
等待的间隙，花盈盈会叽叽喳喳地说些店里的趣事，抱怨难缠的客人，分享她新学的拉花图案（虽然常常失败），或者八卦一下学校里谁和谁又闹了绯闻。她的声音清脆，像屋檐下叮咚的风铃，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
景明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讲得特别起劲时，嘴角会牵起一丝极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他很少主动说话，只是在她把温热的、飘着薄荷叶的玻璃杯放在他面前时，低声道一句：“谢谢。”
花盈盈似乎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并不在意。她会趴在柜台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小口啜饮那杯清冽微苦的茶，然后满足地笑：“学长，你喝这个的样子，像在品什么高级茶叶！下次我给你加点蜂蜜吧？就一点点！”
景明总是摇头：“……这样就好。”
他抽屉里，草莓味的棒棒糖消耗得慢了。那甜腻的味道，似乎连同某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一起，被这杯清苦的茉莉绿茶悄然替代。和花盈盈的相处，像一种无声的、不施加任何压力的陪伴，简单，纯粹，没有沉重的过往，也没有灼热的期待。这种平淡，成了他紧绷神经里难得的松弛带。
第一次月考，就在这样毫无波澜的日子里悄然来临，又悄然结束。
成绩公布的早晨，教室里的空气带着惯常的紧张。班主任老秦拿着成绩单走上讲台，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的景明身上，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这次月考，我们班整体进步很大。尤其要表扬景明同学，”老秦的声音洪亮，带着赞许，“以总分728分，重回年级第一！大家掌声鼓励！”
“哗——”教室里瞬间响起热烈的掌声，夹杂着羡慕和惊叹的目光。张浩更是用力地拍着桌子，回头朝景明挤眉弄眼，用口型夸张地说：“景哥！牛逼！”
景明坐在座位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欣喜，没有激动，甚至连一丝如释重负都没有。他平静地抬起头，迎向老秦赞许的目光，又平静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眼神，像一潭深秋的湖水，平静无波。
728分。年级第一。
这个曾经承载了父母全部期望、也带给他无数压力的数字，此刻落在心湖上，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它像是一个完成了的、冰冷的任务指标，仅此而已。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更深沉的疲惫和……空洞。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上次月考失利时，父母那冰冷的眼神和沉重的叹息，以及自己心底那份不甘的刺痛。而此刻，当这个“第一”终于被夺回，那份不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赢了，然后呢？
放学铃声响起。景明默默地收拾书包。张浩和王胖子围过来，兴奋地嚷嚷着要庆祝。
“景哥！请客请客！必须撸串！”
“就是！年级第一啊！多大的喜事！”
李想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确实该庆祝一下，辛苦了。”
景明看着他们热情洋溢的脸，看着张浩眼中真诚的喜悦，心底那片空洞似乎扩大了一些。他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回应：“……下次吧。有点累。”
他没再理会他们的挽留，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独自走出了教室。走廊里是喧闹的人流，讨论着成绩，讨论着周末的聚会。景明逆着人流，像一条沉默的鱼，游向自己习惯的角落。
他下意识地走向“余味”。推开门，熟悉的甜香和暖意扑面而来。
“呀！景明学长！”花盈盈的声音依旧充满活力，但这次带着明显的兴奋，“我听说了！恭喜你啊！年级第一！太厉害了吧！”她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崇拜和喜悦，像两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景明看着她的笑脸，那笑容如此明亮，如此真诚，仿佛真的为他的“成功”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份纯粹的喜悦，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他心头的麻木，带来一丝微弱的、异样的感觉。是暖？还是……更深的疏离？
他走到老位置坐下，声音有些低哑：“……老样子。”
“好嘞！给状元郎的特制无糖茉莉绿茶！马上来！”花盈盈欢快地应着，动作麻利地开始操作，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显然心情极好。
景明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那跳跃的丸子头，听着她哼唱的小调。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他考回了第一，他坐在熟悉的奶茶店，听着熟悉的声音。一切都似乎回到了某种“正轨”。
但为什么，心底那片冰冷的空洞，非但没有被填满，反而因为花盈盈那过于灿烂的、为他“成功”而绽放的笑容，显得更加空旷和……格格不入？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在桌面上的手掌。指节修长，指腹带着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这双手，能解出最复杂的物理题，能传出最精妙的助攻，也能……握紧拳头，将人狠狠砸倒在地。
年级第一的光环，能照亮什么呢？能照亮父母眼中冰冷的期望？能驱散档案纸上那五个铅字的阴影？能找回余若鱼转身离去的温度？还是……能让他真正感受到此刻花盈盈笑容里的那份纯粹的快乐？
他不知道。
花盈盈把温热的玻璃杯放在他面前，清澈的茶水里，薄荷叶悠悠打着转。
“喏，景明学长，趁热喝！沾沾状元的喜气！”她笑容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
景明端起杯子，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他喝了一口。清冽，微涩，带着薄荷的清凉滑过喉咙。
味道，依旧。只是心口的滋味，却比这杯不加糖的绿茶，更加苦涩难明。那所谓的“第一”，像一枚冰冷的勋章，别在他空洞的胸口，毫无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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