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春深,羽落季心(五续)
合欢花谢了又开,宫墙内的时光像一潭死水,沉寂得让人心慌。江季真的没有再出现过,我的宫殿里再也没有那个玄色的身影,没有那道永远追随着我的目光,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我开始强迫自己吃饭、练字、去御花园散步,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平静的表象下。
宫女们私下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多,我总能从那些细碎的话语里,捕捉到“江季”的名字。她们说,江侍卫因为护驾有功,又在武学比试中拔得头筹,被陛下破格封为骠骑大将军;她们说,苍狼国的铁骑已经攻破了边境三座城池,江将军即日就要领兵出征;她们说,江将军披甲的样子格外英武,站在点将台上时,目光比寒刃还要锐利。
每一次听到这些,我的心都会猛地抽痛一下,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我知道他要去打仗了,要去那个刀光剑影、生死未卜的战场。可我连一句“保重”都不能说,连最后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是我亲手把他推开的。
“公主殿下,御膳房新做了您爱吃的杏仁酪。”贴身宫女把一碗温热的甜汤放在我面前,碗沿还印着精致的玉兰花纹。
我看着那碗杏仁酪,愣住了。这是江季最清楚我的口味,知道我不喜太甜,总让御膳房少放些糖,多加半勺鲜奶。可我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拿起勺子小口抿着,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苦到了心底。“是父皇让人送来的吗?”我轻声问。
宫女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呢,陛下一直惦记着殿下的胃口。”
我没有再问。从那天起,我的窗台上总会按时出现新鲜的晨露玫瑰,那是我最喜欢的花;我练字的砚台永远是温热的,墨条也磨得恰到好处;甚至连我随口提过一句想吃的城南酥饼,隔日用膳时也会出现在食盒里。我以为这都是父皇的心意,是他怕我难过,悄悄安排的慰藉。
直到有一次,我深夜醒来,看到窗台上那瓶玫瑰的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花茎上系着一根极细的玄色丝线——那是江季惯用的剑穗材质。我的心猛地一跳,一个不敢深想的念头在心底浮现,却又被我强行压了下去。不会是他的,他那么骄傲,我那样对他,他怎么还会……
这份自欺欺人的平静,终究被江月打破了。
那天我从母后的宫殿回来,刚走到御花园的九曲桥边,就看到江月带着两个宫女拦在桥那头。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脸上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像只被惹急了的猫。
“云羽!你给我站住!”她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尖利得刺耳。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哥哥?”她快步冲到我面前,拦住我的去路,眼眶通红,“他为了你跪在雨里五天五夜,差点把命都丢了!他被陛下封为将军,明日就要去打仗了,你连一句关心都没有吗?你就这么铁石心肠?”
打仗……明日就要走了吗?我的心像是被巨石砸中,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可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江月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他是我哥哥!你把他伤成那样,现在他要去送死了,你却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你知不知道他每晚都在你宫殿外站到深夜?知不知道你爱吃的杏仁酪、你喜欢的玫瑰,都是他求着御膳房和花匠准备的?他怕你知道了不肯要,连名字都不敢留!”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原来那些默默的关心,那些恰到好处的温柔,都不是父皇的安排,是他……是那个被我骂“滚”的江季,是那个被我关在门外的江季。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想走,眼泪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我不能哭,不能在她面前示弱。
“你别走!”江月见我要走,情急之下猛地推了我一把,“你这个冷血的公主!你根本不配我哥哥对你好!”
我本就站在桥边,被她这么一推,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后踉跄着倒了下去。桥面上的青石板冰凉坚硬,我的后背重重磕在石栏上,左手撑在地上时,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啊——”我痛得闷哼出声,低头一看,掌心被碎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珠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染红了青灰色的石板。
江月也没想到会这样,吓得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却还是嘴硬道:“谁让你不理我!这是你自找的!”
我咬着唇,强忍着眼泪和疼痛,撑着石栏慢慢站起来。后背的钝痛和掌心的刺痛交织在一起,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我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流血的左手,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宫殿走去。
身后传来江月带着哭腔的骂声,她说我自私,说我不懂珍惜,说我会后悔的。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可我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到宫殿时,我的裙摆已经被血染红了一角。宫女们吓得赶紧去请太医,我却坐在床边,看着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血珠顺着指尖滴落,落在锦被上,像一朵朵绝望的红梅。江月说得对,我是冷血,是自私,是不懂珍惜。我把他的真心踩在脚下,把他的守护当成理所当然,把最伤人的话都留给了他。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为我放下所有尊严,跪在暴雨里五天五夜;他明明被我伤得那么深,却还在默默关心我,连一句抱怨都没有。
可明日,他就要去打仗了。
边境的战事有多惨烈,我不是不知道。父皇每次看军报时紧锁的眉头,朝臣们忧心忡忡的议论,都在诉说着战场的凶险。苍狼国的骑兵凶狠残暴,刀剑无眼,他这一去,能不能平安回来,都是未知数。
而我,连一句“对不起”“保重”都没来得及说。
我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他一定很讨厌我吧。讨厌我的骄纵,讨厌我的固执,讨厌我把他的真心当成草芥。他现在肯定不想再见到我,不想听到我的声音,甚至希望永远不要再和我有任何牵扯。
太医来包扎伤口时,我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宫墙上亮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暮色里摇曳,像极了我此刻慌乱不安的心。
掌心的伤口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可那道疤却像刻在了心上,隐隐作痛。我知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夜深了,我悄悄从妆奁深处摸出那半枚双鱼玉佩,冰凉的玉石贴在滚烫的脸颊上,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锦缎。江季,你一定要平安啊。哪怕你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哪怕你心里再也没有我的位置,你也要……活着回来。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告别,一旦说出口,就是生死相隔;有些心意,一旦藏心底,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边境的烽火已经燃起,而我们之间的缘分,似乎也随着他即将远去的马蹄声,走到了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