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平春深，羽落季心（七续）

风卷着尘土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在扎。我已经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身后的火光早已看不见，可那片废墟的景象却刻在脑海里，父皇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满地的尸体和血迹、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一遍遍在眼前回放，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脖子上的双鱼玉佩被汗水浸得温热，我死死攥着它，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也是支撑我跑下去的力气。江季，你一定是不在了，不然你怎么会不来找我？不然你怎么会让皇宫变成这样？眼泪混着汗水滑落，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被蒸发。

就在我眼前阵阵发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远远看到前面的山脚下有袅袅炊烟升起。有户人家！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朝那个方向挪去。走近了才看清，是两座简陋的茅草屋，屋前有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夫妇，正收拾着刚砍回来的柴火，柴火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请……请问……”我刚想开口求助，眼前突然一黑，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地向前倒去。失去意识前，我似乎看到那对夫妇惊慌地朝我跑来，嘴里喊着什么，可我已经听不清了。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一张铺着粗布褥子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旧棉被。屋里很简陋，墙壁是泥土糊的，屋顶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角落里堆着农具，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药味。

“姑娘，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我转过头，看到白天那个砍柴的妇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她脸上带着淳朴的关切，“你可算醒了，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妇人连忙按住我：“别急着动，你身子太虚了，又受了伤，得好好歇着。”她把粥碗递到我手里，“快趁热喝了，这是小米粥，养胃。”

粥的温度熨帖着冰凉的胃，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在经历了那样的灭国之痛后，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都让我觉得无比珍贵。

“谢谢……谢谢你们……”我哽咽着说。

妇人叹了口气，坐在炕边问我：“姑娘，你是哪里人？怎么会晕倒在山脚下？身上还有伤。”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太平国已经没了，公主云羽也该随着故国一起死去了。我不能暴露身份，否则只会引来杀身之祸。我吸了吸鼻子，编了个早已在心里盘桓许久的谎言：“我……我家被强盗洗劫了，我被他们绑架走，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一路跑了很久，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我说得声泪俱下，妇人听得眼圈都红了，拍着我的手叹气：“造孽啊！真是可怜的孩子。你别害怕，既然到了这儿，就先住下吧，等养好身子再说。”

旁边的男人，也就是妇人的丈夫，也憨厚地开口：“是啊，我们家虽然穷，但多双碗筷还是有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姓苏，丈夫叫苏大山，妻子叫刘兰，家里还有个儿子叫苏建，比我大两岁，在镇上的药铺当学徒，平日里很少回家。他们见我无家可归，便好心收留了我。刘兰给我找了身干净的粗布衣裳，又给我取了个新名字：“以后你就叫苏婉吧，平平安安的，婉顺度日。”

我点了点头，把“苏婉”这两个字刻在心里。从今天起，世上再无太平国的云羽公主，只有孤女苏婉。

养伤的日子很平静，苏大山夫妇待我极好，从不追问我的过去。苏建从镇上回来时，看到我也只是温和地笑笑，会给我带镇上的麦芽糖，会教我认山里的草药。他话不多，却很细心，见我左手伤口不方便，总会默默帮我劈柴、打水。

可我心里的伤口，却怎么也养不好。每到夜深人静时，我就会拿出那半枚双鱼玉佩，在月光下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想起江季，想起父皇，想起覆灭的皇宫，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婉妹妹，你在想什么？”有一次苏建撞见我对着玉佩发呆，轻声问道。

我慌忙把玉佩藏进怀里，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家人。”

他没有多问，只是递给我一个刚摘的野果：“吃点东西吧，山里的果子甜，吃了心情会好些。”

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可我心里的仇恨像野草一样疯长。苍狼国！是他们毁了我的家，杀了我的父皇，害死了江季！我一定要报仇，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哪怕粉身碎骨。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苏大山和镇上回来的苏建聊天，才知道这个让我暂时安身的地方，竟然就是我最痛恨的国度。

“……听说了吗？咱们苍狼国最近来了个厉害的将军，年纪轻轻的，打起仗来比谁都勇猛，连国王都对他赞不绝口呢！”苏大山抽着旱烟，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

苍狼国？！我手里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我竟然逃到了苍狼国？逃到了这个仇人的国度？

苏建注意到我的异样，关切地问：“婉妹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摇了摇头，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捡起针线继续缝补衣裳，耳朵却紧紧听着他们的对话。

“那将军叫什么名字？真有那么厉害？”刘兰好奇地问。

“好像是南边来的，具体叫啥不清楚，”苏大山咂咂嘴，“听镇上的人说不是咱们本地人，之前在南边的国家受了大委屈，被自己人坑害，差点丢了性命，才来投奔咱们国王的。国王见他有本事，直接封了大将军，现在带的兵打了好几个胜仗呢！”

南边来的将军？受了委屈投奔苍狼国？我的心轻轻颤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不会是江季的，他那么忠诚，说过要誓死守护太平国，怎么可能投奔敌国？更何况，他应该已经死在皇宫里了，死在了那些战火和背叛里。我默默攥紧了胸口的玉佩，指尖冰凉——他一定是不在了，不然怎么会任由苍狼国如此嚣张？

“听说那位将军不仅能打仗，性子还冷得很，除了练兵就是待在军营，谁都不敢跟他多说一句话，”苏建补充道，“药铺掌柜去给军营送药时见过一次，说他总背着一把长刀，刀鞘上好像系着个什么东西，宝贝得很，碰都不让人碰。”

我低头咬着线头，把那些零碎的信息从脑子里赶出去。管他是谁，只要是苍狼国的将军，就是我的仇人。太平国的血海深仇，父皇的惨死，江季的“牺牲”，这笔账我迟早要算在苍狼国头上。

那天晚上，我躺在土炕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把那半枚双鱼玉佩贴在脸上。玉佩的冰凉让我清醒，也让我更加坚定了复仇的念头。我不能再沉溺于悲伤，我要活下去，要变强，要让那些毁掉我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江季，你等着，”我对着月光轻声说，眼泪无声滑落，“我会为你报仇的，会为太平国报仇的。”

我并不知道，那个被我在心里反复悼念、立誓要为之报仇的人，此刻就站在苍狼国的军营高台上。他望着南方太平国的方向，手指摩挲着刀鞘上那半枚温润的玉佩，眼底是化不开的寒冰和一丝无人察觉的隐痛。他以为那个曾塞给他桂花糕、在桃花林里哭鼻子的公主，早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所以他留在这敌国的军营里，忍受着旁人的猜忌和故国的骂名，只为查清当年的真相，为她，也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我们都在苍狼国的土地上，呼吸着同一片天空的空气，却怀着截然不同的执念。我以为他已战死，立誓要向他所在的“敌国”复仇；他以为我已离世，背负着背叛的骂名，在仇人的阵营里步步为营。那枚本该合二为一的双鱼玉佩，此刻正分别被两个思念着彼此，却又对彼此的境况一无所知的人紧紧攥着，在仇恨与误解的迷雾里，等待着一场注定痛彻心扉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