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平春深，羽落季心（八续）

苍狼国的秋天来得凛冽，山脚下的枫叶红得像燃着的火，却暖不了我心里的寒意。在苏家休养的日子里，我一边跟着刘兰学做针线活，一边悄悄打听苍狼国的消息。听说苍狼国的国王欧阳子辰年轻有为，性情难测，最近正打算选秀纳妃，充实后宫。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心里猛地窜起一个念头——这是我接近苍狼国权力中心的最好机会。若能入宫，或许能找到为太平国复仇的契机，或许能查清父皇临终前提到的“奸贼”是谁，或许……能知道江季到底遭遇了什么。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苏大山夫妇时，他们满脸担忧。“婉丫头，皇宫可不是好去的地方，那里面人心复杂，你一个姑娘家……”刘兰拉着我的手，满眼不舍。

“苏伯苏婶，我意已决。”我望着他们，眼神坚定，“我无家可归，能有这样的机会，总得去试试。若能被选中，将来也能报答你们的恩情。”我没说复仇的念头，那太沉重，不能拖累这对善良的夫妇。

他们终究拗不过我。选秀前一日，苏建从镇上给我买回一匹淡青色的布，刘兰连夜为我缝制了一身素雅的衣裙。她还找出压箱底的一盒胭脂，小心翼翼地为我描了眉，点了唇：“婉丫头生得好看，这样一打扮，准能被选上。”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眉眼间早已没了当年公主的娇憨，多了几分隐忍的倔强。这张脸，曾是太平国最受宠的模样，如今却要用来踏入仇人的后宫。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半枚双鱼玉佩贴身戴好，藏在衣襟深处。

选秀的日子到了。我随着其他参选的女子一同入宫，苍狼国的宫殿虽不如太平国富丽堂皇，却处处透着一股草原民族的粗犷与威严。参选的女子站成一排排，个个妆容精致，衣袂飘香，空气中弥漫着脂粉气，却掩不住彼此眼底的紧张与算计。

我们被分成一批批觐见。我排在最后一批，心一直悬着，手心沁出了汗。轮到我们时，太监总管高声喊道：“进殿——”我们四人低着头，鱼贯走入大殿。按照规矩，参选女子需蒙着薄纱，以示羞怯，也让君王更专注于气韵而非容貌。

纱幔后的身影端坐于宝座之上，想必就是苍狼国的国王欧阳子辰。我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我们，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其他女子都微微屈膝，紧张得屏住呼吸。

“抬起头来。”欧阳子辰的声音低沉，带着帝王的威严。

我们依言抬头，纱幔轻薄，能隐约看到他年轻英挺的面容，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藏着审视的锐利。他的目光在其他三人脸上一扫而过，最终定格在我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实质一样，透过薄纱落在我脸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就是毁了我家国的仇人，是杀了我父皇的罪魁祸首。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民女苏婉。”我低着头，声音尽量平稳。

“苏婉……”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站起身朝我走来。龙袍曳地的声音在大殿里格外清晰，一步一步，像踩在我的心上。他停在我面前，伸出手，似乎想掀开我的面纱。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微微屈膝：“陛下，民女蒲柳之姿，怕污了陛下的眼，还请陛下恕罪。”我不能让他看清我的脸，至少现在不能。

欧阳子辰的手顿在半空，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兴趣：“哦？倒是个有趣的性子。”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高唱：“江将军到——”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重锤击中。江将军？是他吗？不可能……我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让他进来。”欧阳子辰收回手，语气轻松，“正好，朕正愁没人帮朕参谋，江将军来得巧，帮朕看看，哪个更合心意。”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一股熟悉的檀木香气随着冷风飘来，那是江季身上独有的味道，是他常年用的熏香，我绝不会认错。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头。

玄色的将军朝服映入眼帘，挺拔的身姿，宽阔的肩膀，腰间悬着那把我再熟悉不过的长刀——刀鞘末端，隐约能看到半枚玉佩的轮廓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走到殿中，单膝跪地，声音清亮如旧，却带着一丝疏离的冷硬：“属下江季，参见陛下。”

真的是他！他没有死！

我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他，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胸膛。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巨大的狂喜和随之而来的疑惑、愤怒、委屈瞬间将我淹没，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隔着薄纱模糊了视线。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成了苍狼国的将军？他忘了太平国的百姓吗？忘了父皇的嘱托吗？忘了……忘了我吗？

江季起身站定，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们几个参选女子。或许是我的视线太过灼热，他的目光顿了顿，准确地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不能让他认出我！不能！他现在是苍狼国的将军，是仇人的臣子，若是知道我还活着，不知道会对我做什么。我慌乱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惊涛骇浪，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江将军觉得，这几位如何？”欧阳子辰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默。

江季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语气平淡：“属下不懂后宫之事，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欧阳子辰笑了笑，目光又落回我身上：“苏婉，现在可以揭开面纱了吗？”

我咬紧下唇，摇了摇头：“陛下，民女……还是怕。”

“呵，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欧阳子辰非但没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既然你如此羞怯，便先留下吧。朕封你为答应，暂住西苑，往后有的是机会让朕看清你的模样。”

“谢陛下恩典。”我深深屈膝，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太监总管示意我们退下，我低着头，快步走出大殿，不敢回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始终落在我的背影上，那是江季的目光，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熟悉感。我的心乱如麻，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让我窒息的大殿。

走出宫门很远，我才敢停下来，扶着宫墙大口喘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浸湿了面纱。他还活着，可他却成了苍狼国的将军，成了我仇人的手下。那些日思夜想的重逢，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场景——他身着敌国的将军朝服，站在毁了我家国的君王身边，而我，蒙着面纱，成了他眼中一个陌生的参选女子。

回到欧阳子辰赐给我的西苑偏殿，我立刻关上门，卸下所有伪装。看着铜镜里泪痕斑斑的脸，我从衣襟里摸出那半枚双鱼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石也暖不了我此刻的心寒。

“江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瘫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你说过会保护我，说过会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你怎么能背叛太平国？怎么能投靠仇人？你知不知道父皇死了？知不知道皇宫没了？知不知道我以为你也死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玉佩上，晕开小小的水渍。我不明白，那个曾经为了我跪在暴雨里五天五夜的少年，那个会把桂花糕偷偷塞给我、会在我受伤时紧张不已的江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难道过往的一切都是假的吗？那些温柔和守护，都只是他的伪装吗？

殿外的风呜咽着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我抱着玉佩哭了很久，直到嗓子沙哑，眼睛红肿，才渐渐止住哭声。无论他为什么背叛，如今我们都已是仇敌。他是苍狼国的将军，我是潜伏在后宫的太平国遗孤，我们之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是覆灭的家国。

我擦干眼泪，将玉佩重新藏好。从今天起，苏婉不仅是复仇者，更是潜伏者。我要留在这座宫殿里，查清真相，等待时机。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想起大殿上那道玄色的身影，想起他刀鞘上那半枚熟悉的玉佩，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而我并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大殿上的江季望着我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那身形，那下意识的小动作，竟让他莫名地觉得熟悉，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总爱闹别扭的公主。可他很快又摇了摇头——云羽公主早已死在太平国的战火里，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他一定是太想念她了，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他低头看了看刀鞘上的玉佩，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转身随着欧阳子辰离开了大殿。

命运的网再次收紧，将两个彼此牵挂却又互相误解的人，困在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我们的重逢，没有欢喜，没有拥抱，只有隔着身份与仇恨的遥遥相望，和心底那片无人知晓的荒芜与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