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平春深，羽落季心（九续）

西苑的菊花开得正艳，黄的、白的、紫的，簇拥着爬满了矮墙，可我看着那片热闹的花色，心里却一片冰凉。自从选秀那日在大殿上撞见江季，我便整日心神不宁，既怕他认出我，又忍不住想再见他一面，想问清楚所有的疑惑。

这日午后，我实在闷得慌，便摘了面纱，换上一身素色衣裙，沿着宫道慢慢散步。秋风卷起落叶，在青石板路上打着旋，远处传来宫女们的说笑声，衬得这宫墙内的日子愈发寂寥。

转过一道回廊，眼前的景象让我脚步一顿——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江季正站在那里，玄色的将军常服在落叶中格外醒目。而他身边，江月正拽着他的衣袖撒娇，仰头看他的眼神里满是依赖，像极了从前在太平国宫里的模样。

“哥哥，你看这叶子黄得真好看，你帮我摘一枝好不好？”江月晃着他的胳膊，语气娇俏。

江季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还是抬手折下一枝最繁茂的银杏，递到她手里：“风大，别站太久，仔细着凉。”

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那画面刺眼又熟悉，让我瞬间想起了小时候——御花园的玉兰树下，我缠着江季给我摘花，他总是无奈又纵容；我练字累了，他会默默递上糖糕，看着我吃得满嘴甜渣；我被太傅训斥，他会在廊下等我，用眼神告诉我“别怕”。

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那些被他捧在手心的日子，真的回不去了。

我看得怔了神，连江季的目光扫过来都没察觉。直到他的脚步顿住，视线直直地落在我脸上，我才猛地回过神。这一次，我没有戴面纱，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的脸。

江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来，看到我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敌意，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江季打断。

“月丫头，你先回住处，我有话要跟这位姑娘说。”江季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始终没离开我。

江月不情不愿地跺了跺脚，狠狠瞪了我一眼，才转身离开。

我心里一慌，转身就想走，可他已经快步朝我走来。他的脚步很急，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玄色的衣摆在风中扬起，像一只展翅的黑鹰。

“云羽！”他在我身后低喊，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浑身一僵，脚步顿住。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叫过了。在太平国时，他叫我“公主殿下”；在苍狼国的大殿上，他视我为陌生人。可此刻，他叫了我的名字，带着我们之间最私密的亲昵。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将军，你认错人了。我叫苏婉，是陛下的答应。”

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步步逼近，深邃的眼眸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震惊、狂喜、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我不会认错，”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的眼睛，你的神态，还有你下意识抿唇的样子……云羽，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让我几乎要溺毙在他的视线里。那些强装的镇定瞬间崩塌，我别过脸，不敢看他：“将军说笑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追问，语气急切，“皇宫沦陷后，我以为你……”他没说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以为我死了，就像我以为他死了一样。

“我在哪里，与将军无关。”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里充满冷漠和疏离，“至少我没有背叛自己的国家，没有做敌国的将军。”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向他。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底的光芒黯淡下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握紧了拳头。

“跟我走！”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这里太危险，我送你离开苍狼国！”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熟悉的温度，烫得我手腕发麻。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江大将军！请你自重！你现在是在对皇上的妃子说这种话，传出去可是砍头的罪名！”

我看着他震惊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以后不要再多做交流，你当你的将军，我当我的妃子，互不相干，不好吗？”

“云羽，你别闹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像从前我闹脾气时那样，“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欧阳子辰心思深沉，后宫更是龙潭虎穴，你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危险？”我笑了，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我最大的危险，难道不是来自你吗？江季，你背叛太平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太平国的百姓？他们死在战火里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没有背叛！”他猛地提高声音，眼底布满红血丝，“是他们先背叛我！是太平国的奸臣给我下药，害我被俘，害我差点死在战场上！”

“奸臣下药？”我冷笑一声，想起江月那张嚣张的脸，“是江月告诉你的吧？她的话你什么都信，我说的话你却从来不信！”

“云羽，你不要过分！”他的声音冷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我现在不是你的侍卫了，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

“我任性？”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我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那么爱她，当初就该娶她！你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她可以当你的妻子，你那么护着她，现在正好如愿了，不是吗？”

“你在胡说什么！”他的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我对月丫头只有兄妹之情！”

“兄妹之情？”我笑得更惨，“那我呢？江季，我们之间的情分，在你投靠苍狼国的那一刻，就断了！”

“云羽！”他低吼着，想伸手碰我。

我却猛地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

我们都愣住了。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底的震惊和痛苦像潮水一样涌来。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打下去，手心火辣辣地疼，比脸上的疼痛更甚。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的受伤，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可那些被背叛的愤怒，那些失去家国的痛苦，那些日思夜想的委屈，让我无法原谅他。

“我们两清了。”我哽咽着说，转身就跑。

我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只顾着拼命往前跑，任由眼泪模糊视线。脖子上的双鱼玉佩随着我的奔跑剧烈晃动，硌得我胸口生疼，手心的玉佩被我死死攥着，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冰凉的玉石捏碎。

跑回西苑，我“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刚才那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却疼在我心里。我恨他的背叛，恨他的“苟活”，可我更恨自己……恨自己看到他时，心跳依旧会失控；恨自己听到他解释时，心里竟然有一丝动摇；恨自己明明那么想质问他，却在看到他受伤的眼神时，心疼得无以复加。

银杏叶还在飘落，像一场无声的哀悼。我们之间的过去，真的像那些落叶一样，被秋风卷走，再也回不来了。我捂着胸口的玉佩，哭得撕心裂肺，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