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太平春深，羽落季心（十续）

西苑的秋露重了，晨起时阶上结着薄薄的霜，冷得人指尖发麻。我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想起昨日扇在江季脸上的那一巴掌，手心还隐隐作痛。窗外的银杏叶落得更急了，像在催促着什么，让我心里越发不安。

果然，清晨的宫漏刚敲过五下，太监就来传旨——欧阳子辰召我去大殿觐见。

我换上新做的湖蓝色宫装，略施薄粉，掩去眼底的憔悴。走到大殿外时，正撞见江季从另一侧走来，玄色的将军朝服一丝不苟，只是左脸颊上，还隐约能看到昨日掌掴的红痕。我的心猛地一缩，慌忙低下头，错开了他的目光。

进了大殿，欧阳子辰端坐于宝座之上，目光扫过我时，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江季站在武将之列，目光却像有实质一样，牢牢锁在我身上，带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我避开他的视线，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免礼，”欧阳子辰的声音温和，“苏婉，在西苑住得还习惯吗？”

“回陛下，一切安好，多谢陛下关心。”我低着头，声音平静无波。

“嗯，”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看你性子温婉，行事得体，便晋你为贵人吧，赐居瑶光殿。”

殿内一片寂静，随即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我能感觉到江季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几乎要将我洞穿。我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再次屈膝：“臣妾谢陛下恩典。”

退出大殿时，我的脚步有些虚浮。刚走出宫门，就看到江季站在廊下等我，玄色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落寞。他拦住我的去路，声音低沉：“跟我来。”

我皱眉想绕开，他却固执地挡在我面前：“我帮你搬东西。”

“不必了。”我冷声道，“将军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免得惹人非议。”

可他像是没听见，径直走向西苑的方向。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气又急，却终究没再拒绝。宫女们早已收拾好我的行李，不过是几件换洗衣物和那半枚贴身的玉佩，简单得让人心酸。

江季亲自拎起那个小小的包袱，动作自然得仿佛我们还是在太平国时那样。我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忍不住开口：“江季，我说过，我们已经两清了。”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我只是在帮陛下的贵人搬东西，免得落人口实。”

“不必了！”我上前想去抢包袱，指尖却不小心勾到了包袱角，里面的衣物散落一地，那半枚双鱼玉佩也从衣襟里滑出，“啪嗒”一声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阳光照在玉佩上，泛着温润的光，像一只无声的眼睛，看着我们之间的僵局。

江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转过身，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火：“云羽！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看着散落一地的衣物，看着那枚孤零零的玉佩，积压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两清了！你当你的大将军，我当我的贵人，各自安好，不好吗？”

“安好？”他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你在欧阳子辰身边，怎么可能安好？云羽，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愿意！”我红着眼眶瞪他，“这是我的事！我来苍狼国，就是为了给太平国复仇，为了给我父皇报仇！你想拦着我吗？那就拦啊！”

“复仇不是你这样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眼底布满红血丝，“这不是你一个人能扛的！太平国已经没了，你该好好活着，而不是在这里做无谓的牺牲！”

“好好活着？”我笑了，眼泪却汹涌而出，“我没有家了，江季！太平国没了，父皇没了，连你……连你都背叛了我们！我去哪里好好活着？住在那片废墟里吗？还是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流亡？”

我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哽咽：“我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让那些毁了我一切的人付出代价！你倒好，在这里当你的威风将军，看着苍狼国的人庆祝胜利，你忘了太平国的百姓吗？忘了那些流离失所的孩童吗？他们在哭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没有忘！”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可我被奸人陷害！他们在我的酒里下药，害我被俘，害我差点死在战场上！我以为你也死了，我留在苍狼国，是为了查清真相！”

“查清真相？”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冷笑连连，“就凭江月告诉你的那些话？你查都没查，就信了她的话！江季，你是不是傻？她的话你什么都信，我说的话你却从来不信！”

“月丫头是我妹妹！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我不信她信谁？”他的声音冷硬如冰，带着一丝被触及逆鳞的愤怒，“云羽，不准你这么说她！”

“为了她，你要骂我吗？”我的心彻底凉了下去，像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好，我知道了。你信她，没关系。你甚至可以去向欧阳子辰提亲，你和她成亲很配，到时候我一定第一个给你们送贺礼，送喜帖，祝你们‘百年好合’！”

“你！”他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什么？”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却像被刀割一样疼，“江季，我没有家了。太平国已经成了废墟，我没有任何亲人了。你想让我去哪里？”

他张了张嘴，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和无力，最终只是低声道：“我送你离开苍狼国，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我摇了摇头，眼泪无声滑落，“我的人生，从太平国覆灭的那天起，就已经结束了。江季，你不要再来烦我了，好吗？”

我弯腰去捡地上的衣物，把那半枚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你走吧，我自己搬就好。免得让江月看到你帮我，她又要生气了。”

我故意加重了“又要生气”四个字，语气里的嘲讽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江季站在原地，看着我笨拙地收拾东西，没有走，也没有说话。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暖他眼底的寒意。我无视他的存在，将衣物一件件叠好，塞进包袱里，动作僵硬而麻木。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江月快步走过来，看到我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扭曲，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云羽？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没死在太平国的大火里？你就该跟着那些亡国奴一块去死！”

“江月！”我猛地抬起头，怒火直冲头顶，丢下手里的包袱，“你说什么？！”

她被我的气势吓了一跳，却很快梗着脖子喊道：“我说你该去死！要不是你，哥哥怎么会对我发脾气？要不是你，哥哥怎么会……”

“住口！”我厉声打断她，“你父母没教过你说话要积口德吗？哦，我忘了，你没有父母教你这些！”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她，她尖叫着就要扑过来：“你敢骂我！我杀了你这个贱人！”

“住手！”江季一把将江月护在身后，转过身时，眼底带着冰冷的怒意，“云羽！说话注意点！”

我看着他将江月护在怀里的动作，看着他眼底对我的冷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我说话注意点？”我指着躲在他身后的江月，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那你听听你的好妹妹说什么！她说我该去死！她说我是亡国奴！这些话你都听到了吗？！”

“月丫头还小，不懂事……”江季的声音低了下去，却依旧护着身后的人。

“小？”我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她只比我小两岁，早已成年！在你眼里，她永远都‘小’，永远都‘不懂事’，所以她可以肆意伤害我，可以咒我去死，而我就该忍着，是吗？”

江季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里有愧疚，有无奈，却唯独没有对江月的责备。

我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袱，转身就走，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哥哥，你看她那嚣张的样子！”身后传来江月的抱怨，“这个贱人怎么还没死……”

“别说了。”江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宫道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掠过我的脚边，像在嘲笑我的狼狈。我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袱，一步步走向瑶光殿，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刚走到瑶光殿门口，一阵天旋地转袭来，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呼吸骤然困难。我眼前一黑，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又看到了太平国的玉兰花开，看到了那个把桂花糕塞给我的少年，他说：“公主殿下，属下会永远保护您。”

可如今，那片玉兰早已化为灰烬，那个说要保护我的人，却成了伤我最深的人。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我紧紧攥着胸口的双鱼玉佩，只觉得那冰凉的玉石，比我的心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