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太平春深，羽落季心（十一续）

瑶光殿的烛火明明灭灭，我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贴身宫女青禾正守在床边，见我睁眼，连忙端来温水：“贵人您醒了？您昨天晕过去可吓坏奴婢了，太医说您是忧思过度，气血亏损，得好好休养。”

我接过水杯，指尖冰凉，想起昨日江季护着江月的模样，心口仍像堵着一团湿棉絮，又闷又痛。“青禾，”我轻声说，“替我换身素净的衣裳，我们出宫去。”

青禾愣了一下，连忙劝阻：“贵人，太医说您不宜劳累……”

“我没事。”我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只是想去街上走走，散散心。”

或许是宫里的空气太过压抑，或许是那些回忆在心底翻涌得太凶，我迫切地想逃离这四方宫墙，去看看这苍狼国的市井，看看是否还有太平国的影子。

换上一身淡紫色的襦裙，略施粉黛，我带着青禾悄悄出了宫。苍狼国的都城比太平国的京城少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粗犷，街上的行人穿着短打劲装，腰间佩刀的武士随处可见，连叫卖声都带着一股爽朗的草原气息。

可走着走着，眼前的景象却渐渐与记忆重叠。街角的糖画摊前围满了孩童，老艺人握着铜勺，在青石板上挥洒自如，转眼间一只金灿灿的凤凰便成型了，引得孩子们欢呼雀跃。

“姑娘，要个糖画吗？”老艺人笑着问。

我看着那只展翅的凤凰，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太平国的西街。那时江季总陪着我来买糖画，我非要那最复杂的凤凰，他便耐心地站在一旁等，等我举着糖画笑得眉眼弯弯时，他眼底总会漾起温柔的笑意，轻声说：“殿下慢点吃，糖汁会滴在衣襟上。”

“……要一只凤凰。”我轻声说，声音有些发颤。

青禾付了钱，我接过那只金灿灿的凤凰糖画，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暖融融的光，甜香萦绕鼻尖，可心里却泛起苦涩。我咬了一口，糖汁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腻，却再也尝不出当年的滋味。

往前走了几步，是一家卖糖糕的铺子，蒸笼里飘出熟悉的桂花香气。我停下脚步，看着铺子里摞得高高的糖糕，想起小时候总爱把桂花糕塞给江季，看他耳尖发红的样子；想起他被罚站时，我偷偷把糖糕藏在袖袋里给他送去；想起桃花林迷路那晚，他披在我身上的外袍上，也沾着淡淡的桂花甜香。

“青禾，买两盒桂花糖糕。”我别过脸，不敢让她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一路走，一路买，手里渐渐拎满了食盒。有我爱吃的杏仁酪，盛在白瓷碗里，上面撒着几粒杏仁碎，和御膳房做的一模一样；有糖炒荔枝，外壳焦红，剥开后果肉晶莹剔透，甜汁饱满——那是江季知道我爱吃，总让人从南方快马送来的稀罕物。

每一样东西，都带着与江季相关的回忆，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我以为逃离皇宫就能避开那些念想，可这市井的烟火气里，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不知不觉走到一家茶馆外，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竟是《牡丹亭》的调子。那是我和江季最爱的戏，那年上元节，我们在戏楼雅间听杜丽娘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春水，说：“殿下喜欢，以后属下常陪您来听。”

“我们进去坐坐。”我推开茶馆的门，声音有些沙哑。

茶馆里人不多，我们选了个临窗的位置，点了一壶碧螺春，几碟瓜子蜜饯。戏台上的伶人正唱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婉转的唱腔透过茶雾飘来，缠缠绵绵，像极了太平国的春天。

我托着腮，望着窗外人来人往，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一幕幕与江季相关的画面：八岁那年玉兰树下，他单膝跪地说“万死不辞”；桃花林里，他把外袍披在我身上，手腕流着血却只问我“有没有受伤”；上元节湖边，他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挡在我身前冷斥旁人；生辰那日，他送我玉簪，说“公主戴玉簪最好看”……

那些温柔的、紧张的、专注的眼神，那些笨拙的、沉默的、坚定的守护，曾是我整个青春里最温暖的光。可如今，那道光灭了。他站在了敌国的阵营里，护着别人，忘了我们的过往，忘了太平国的誓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戏文还在继续，唱得哀婉缠绵。我看着杯中的茶叶沉沉浮浮，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茶水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青禾慌忙递过帕子：“贵人，您怎么了？”

“没事。”我接过帕子，擦去眼泪，声音哽咽，“只是这戏……唱得太让人伤感了。”

伤感的哪里是戏文，分明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过往。那些在太平国阳光下的欢笑，那些藏在心底的少女心事，那些“永远保护你”的承诺，都像这戏台上的幻影，散场后便没了踪迹。

夕阳西下时，我们拎着满满的食盒离开茶馆。街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映在青石板上，拉长了我们的影子。我看着手里那只已经融化了一半的凤凰糖画，看着食盒里渐渐冷却的杏仁酪，突然觉得很累。

原来有些回忆，越是刻意寻找，就越是伤人；有些人，越是想念，就越是绝望。太平国的春天已经过去，我和江季的故事，也早就随着故国的覆灭，落幕了。

回到瑶光殿时，夜色已深。我把那些糖糕、杏仁酪分给宫女们，唯独留下那半融化的凤凰糖画，放在窗台上。夜风拂过，糖画的甜香渐渐散去，像极了那些被风吹走的时光。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双鱼玉佩，冰凉的玉石贴着胸口，让我清醒了几分。云羽，别再想了。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从今天起，只有苏婉，没有云羽；只有复仇的决心，没有少女的痴念。

可心里那道名为“江季”的伤口，却在寂静的夜里，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些曾经有多甜，如今就有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