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太平春深，羽落季心（十三续）

瑶光殿的银杏叶落尽时，我的风寒终于大好。青禾为我披上一件藕荷色的夹袄，又仔细为我拢了拢领口：“贵人身子刚好，今日风大，可别再着凉了。”我望着铜镜里脸色依旧苍白的自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鬓角，那里还留着生病时因高热而起的细碎红疹。

刚起身没多久，就有太监来传旨——皇后娘娘牵头，邀后宫妃嫔午后同游御花园，陛下与几位重臣也会同行。听到“重臣”二字，我的心猛地一缩，指尖攥紧了衣襟。他也会去的，对吗？那个如今身着苍狼国将军朝服的江季。

午后的御花园热闹非凡，朱红的宫道两侧摆满了盆栽的秋菊，黄的如金、白的似雪、紫的若霞，簇拥着向深处延伸。后宫的妃嫔们身着华服，环佩叮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瞟向花园正中的凉亭——欧阳子辰就坐在那里，一袭明黄色龙袍，正与几位大臣谈笑风生。

我刻意来晚了些，远远地站在菊花丛后，没敢靠近。风卷起我的裙摆，带着淡淡的菊香，也吹来了远处隐约的谈话声。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凉亭外的武将之列——玄色的身影笔挺如松，腰间的长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是江季。

他比从前更瘦削了些，下颌的线条愈发锋利，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冷硬。他垂着眼，似乎在听欧阳子辰说话，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那里系着的半枚双鱼玉佩，被玄色的刀穗半掩着，却依旧能看到温润的光泽。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慌忙低下头，假装欣赏脚边的菊花。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回忆又涌了上来：太平国的御花园里，他也曾这样站在我身后，看我追着蝴蝶跑，看我蹲在花丛里数花瓣，看我因为一朵花的凋零而闷闷不乐。那时的阳光很暖，他的目光很柔，连风里都带着甜香。

“苏贵人来了怎么不进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

我定了定神，随着她走进人群。妃嫔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我微微屈膝行礼，目光却不敢再看向凉亭的方向。

“苏婉来了，快过来坐。”欧阳子辰朝我招了招手，语气带着几分随意的亲昵。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指尖冰凉。刚坐下，就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我知道那是谁，却始终没敢抬头。

“听说你前几日病了，如今可大好了？”欧阳子辰端起茶杯，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玩味，“朕看你脸色还是不大好，得多吃些补品。”

“谢陛下关心，臣妾已无大碍。”我低着头，声音很轻。

“那就好，”他笑了笑，转头对身边的大臣说，“苏贵人身子弱，你们可别吓到她。”

周围响起一阵附和的笑声，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有无数根针在刺着我的皮肤。风又起了，吹得亭外的菊花轻轻摇曳，也吹来了江季身上那熟悉的檀木香，清冽又遥远，像一场抓不住的梦。

“陛下，臣听说苏贵人是太平国来的？”一个文官突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不知贵人对太平国的风物可有了解？”

我的心猛地一紧，刚想开口，就听到江季的声音响起，冷硬而平静：“李大人说笑了，苏贵人是陛下的妃嫔，如今是苍狼国人，提那些亡国旧事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那个文官愣了一下，讪讪地闭了嘴。

我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垂着眼，侧脸冷硬，仿佛刚才开口的不是他。可我分明看到，他攥着刀柄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

是在帮我吗？还是不想让别人提起太平国，提起那些他“背叛”的过往？我的心乱如麻，分不清他的用意。

“江将军说的是，”欧阳子辰打着圆场，目光在我和江季之间转了一圈，眼底闪过一丝深意，“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今日天气好，大家多赏些花，饮些酒才是。”

宫女们端上酒菜，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妃嫔们开始向欧阳子辰敬酒，说着讨喜的话，凉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我坐在角落，默默地喝着茶，像一个局外人。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几片菊花瓣，落在我的裙摆上。我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花瓣，就看到一双玄色的云纹靴停在我面前。我的心猛地一跳，缓缓抬起头——江季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目光落在我裙摆的花瓣上，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贵人小心着凉。”他声音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说完便转身回到了原位，仿佛刚才的靠近只是我的错觉。

我的指尖还停留在花瓣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几分。他终究还是在意的，对吗？哪怕立场对立，哪怕误会重重，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护着我。这个念头让我的心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却很快被更深的苦涩淹没。

在意又如何？他是苍狼国的将军，我是太平国的遗孤，我们之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是无法跨越的鸿沟。他的每一次关心，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让我在仇恨与残存的情意间备受煎熬。

赏花宴过半时，欧阳子辰提议大家散散步，欣赏园中的秋菊。妃嫔们簇拥着他向深处走去，我借口更衣，独自留在了原地。风卷起满地菊瓣，像一场无声的哀悼。我走到刚才江季站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檀木香，与菊花的清香交织在一起，熟悉又陌生。

远处传来妃嫔们的笑声，衬得这角落愈发寂静。我望着凉亭里空荡荡的座位，望着远处玄色的身影随着人群渐渐远去，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

御花园的菊花再美，也不是太平国的玉兰；身边的人再多，也没有那个会为我挡开风雨的少年。这场赏花宴，不过是一场盛大的讽刺，提醒着我如今的处境，提醒着我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风吹落最后一片菊瓣，落在我的发间。我知道，从踏入这座花园的那一刻起，从再次见到江季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无法真正平静。那些被压抑的爱恨情仇，那些深埋心底的痛苦与挣扎，终将在这深宫之中，掀起更汹涌的波澜。而我和他，注定要在这场命运的漩涡里，继续互相折磨，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