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太平春深，羽落季心（二十续）

回到太平国的临时军营时，暮色已经浸透了帐篷的帆布。军医匆匆赶来，掀开江季染血的战袍，看到那深入骨血的箭伤时，眉头拧成了疙瘩。“箭头带倒钩，伤及肺腑，失血过多……”他一边清理伤口一边摇头，声音凝重，“能不能挺过今晚都难说，就算活下来，也可能……一直昏迷下去，直至油尽灯枯。”

“不可能！”我死死攥着江季的手，指尖冰凉，“他不会死的！他答应过要陪我回家的！”

军医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只是留下一堆草药和绷带，摇着头离开了帐篷。帐篷里只剩下我和昏迷的江季，烛火摇曳，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我打来温水，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的血污和尘土。他的眉骨上有一道新的伤疤，想必是战场上留下的，下巴上的胡茬冒了出来，透着一股狼狈的憔悴，可即使这样，他的轮廓依旧清晰，还是我记忆里那个眉眼锋利却总对我温柔的少年。

“江季，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这样。”我用棉签蘸着药水，轻轻涂抹他手背上的擦伤，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说要保护我吗？现在怎么躺在这里不动了？你起来啊，跟我吵架也好，骂我也好，别睡了好不好？”

他毫无反应，只有睫毛在烛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像停驻的蝶翼。

我搬了张矮凳坐在床边，一直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我就用自己的掌心捂着，一遍遍地呵气，想把温度传给他。夜深时，寒意从帐篷缝隙钻进来，我怕他着凉，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蜷缩在床边，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

“小时候你总爱跟在我身后，我嫌你烦，故意把你丢在御花园，结果你找到我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却还是把手里的糖糕递给我，说‘公主殿下，别生气了’。”我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声音带着哽咽，“你还记得吗？那次我爬树掏鸟窝，摔下来崴了脚，是你背着我跑了半个皇宫找太医，回来的时候自己的膝盖都磨破了，却还问我疼不疼……”

往事像潮水一样涌来，那些被战火掩埋的温暖回忆，此刻都成了支撑我不倒下的力量。我说起桃花林里他为我编的花环，说起上元节他偷偷带我去看的花灯，说起他送我的第一支玉簪，说起我们约定好等我及笄就去江南看杏花……

我说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嗓子哑得发疼，他却依旧没有醒。

第二日清晨，云上掀开帐篷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我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江季的手，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羽妹，你去休息会儿吧，这里我让士兵守着。”云上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忍。

我猛地惊醒，看到江季依旧沉睡的脸，连忙摇头：“我不困，哥，你看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我激动地指着江季的手，可仔细一看，那只是我的错觉。

希望落空的失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我低下头，声音沙哑：“我再陪他一会儿，等他醒了我就去休息。”

云上看着我固执的样子，终究没再劝，只是让人送来热粥：“多少吃点东西，你这样熬下去，他还没醒，你先倒下了。”

我勉强喝了几口粥，目光始终没离开江季的脸。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军营里的伤兵渐渐康复，捷报传回江南的临时都城，处处都透着复国的喜悦，可我的帐篷里，却只有无尽的寂静和等待。

我每天为他擦拭身体，更换草药，给他喂水时，就用小勺一点点撬开他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喂进去，生怕呛到他。他的嘴唇干裂起皮，我就用温水沾湿棉布，一遍遍轻轻擦拭。晚上睡觉，我就和衣躺在他床边，只要他的呼吸稍有变化，我就立刻惊醒，探他的鼻息，摸他的脉搏，直到确认他还活着，才能稍稍安心。

“江季，你知道吗？哥哥说，等我们回到江南，就重建皇宫，把玉兰树都种回去，像以前一样好看。”我坐在床边，为他梳理凌乱的头发，指尖划过他苍白的脸颊，“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江南，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杏花雨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江月已经被抓起来了，哥哥说会查清楚当年的事，还你一个清白。”我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释然，“你看，误会都解开了，你醒过来好不好？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再也不互相折磨了……”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把军营里的事、江南的消息、太平国的重建计划都告诉他，仿佛他能听到一样。有时说着说着，眼泪就会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可我很快就擦干眼泪，笑着对他说：“你看我，又哭了，你以前总说我爱哭鼻子，等你醒了，可不许笑我。”

云上每天都会来看我们，有时会带来新的草药，有时会默默站一会儿就离开。他看我的眼神里总有担忧，却再也没劝我离开，或许他也知道，只有守着江季，我才能撑下去。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江季的伤口渐渐愈合，体温也趋于正常，可就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军医来诊脉时，也只是摇头：“脉象虽然平稳了些，但心神涣散，能不能醒，全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我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深，却不敢表现出来。我怕我的绝望会影响到他，只能每天强打精神，在他耳边说那些温暖的往事，给他讲我们未来的计划，一遍遍地告诉他：“江季，我在等你，你快醒醒啊。”

这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太平国的御花园，玉兰花开得正盛，江季站在花树下对我笑，手里拿着桂花糕，说：“公主殿下，该回家了。”

我笑着跑过去，想抓住他的手，他却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满地凋零的花瓣。“江季！”我惊叫着醒来，发现自己满脸是泪，而握着的手，似乎动了一下。

我猛地抬头，看向江季的脸。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眉头轻轻蹙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江季？”我试探着叫他，声音颤抖，“你醒了吗？”

他没有回应，但那微弱的动静不是错觉！我激动地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平稳的心跳，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江季，我知道你能听到，”我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再努力一点，再醒过来一点点，看看我，看看我啊……”

帐篷外的月光透过缝隙照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我就这样守着他，一遍遍地说话，直到天边再次泛起微光。

或许是我的声音起了作用，或许是他听到了我的呼唤，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帐篷时，我看到他的眼睛，轻轻睁开了一条缝。

虽然只是模糊的微光，虽然他的眼神还很迷茫，可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等待，没有白费。

太平国的春天，终于要来了。而我的少年，也终于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