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陵的前一日，沈砚之将誊写好的祭文送到了玉兰宅。宣纸铺在紫檀木案上，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带着松烟与桂花混合的清冽香气。楚钰指尖拂过“昭烈皇后”四个字，笔锋沉郁庄重，竟比宫里的翰林写得更见风骨。
“沈先生有心了。”楚钰将祭文折好，放进锦盒时，指腹蹭过纸页边缘的毛边，“明日卯时出发，辛苦先生同去。”
沈砚之拱手道：“能为先王妃效力，是在下的荣幸。”他目光落在案上的青瓷瓶上，里面插着支干枯的兰草，是从先王妃旧物里寻到的，“王爷若不嫌弃，在下想带束新采的兰草去。”
“甚好。”楚钰点头，“先王妃最喜兰草。”
苏逸站在廊下，看着沈砚之离去的背影，玄色衣袍被暮色染得发暗。他转身走进屋时，见楚钰正对着锦盒出神，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摩挲，像在触碰遥远的时光。
“在想什么？”苏逸拿起件披风，搭在他肩上，“夜里凉。”
楚钰抬头，眼底盛着月光：“在想，若先王妃还在，会不会也像苏娘子那样，教我绣兰草？”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她定不喜欢我总是生病，定会逼着我学骑射。”
苏逸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她若看见你如今好好的，比什么都高兴。”他低头吻了吻楚钰的发顶，“明日起早些，我去给你煮碗莲子羹，安神。”
翌日卯时，天色刚泛鱼肚白，码头的画舫就已备好。先王妃的灵柩暂厝在城西的兰若寺，迁陵队伍需从寺里迎出灵柩，经水路送往皇陵。楚钰穿着素白的丧服，领口别着朵白菊，站在船头时，衣袂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沈砚之捧着祭文站在他身侧，手里的兰草用白绸系着，叶片上还沾着露水。温景然与柳眉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柳眉的素色裙裾上绣着暗纹兰草，是她连夜绣的，说是替父亲给先王妃赔罪。
灵柩被抬上画舫时，楚钰忽然屈膝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甲板。苏逸想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在寒风里倔强生长的竹。
“母亲，孩儿来接您回家了。”楚钰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那些害您的人，都已伏法，您可以安息了。”
晨雾里，沈砚之展开祭文，声音清朗如钟：“维今日，楚氏子钰，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昭烈皇后灵前曰……”
祭文里细数了先王妃的贤德，痛斥了淑妃的恶行，字里行间的悲愤与敬重，听得船上的人都红了眼眶。楚钰望着灵柩上的白幡，忽然想起夜影临死前的样子，他手里的凤凰佩，终究是与先王妃合在了一起。
行至中途，水面忽然起了风浪。画舫剧烈摇晃，楚钰的旧疾犯了，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苏逸连忙将他扶住，从袖中取出药瓶，倒出几粒药丸喂他服下。
“没事吧？”苏逸的声音里带着担忧，指尖抚过他苍白的脸颊。
楚钰摇摇头，抓住他的衣袖：“我没事。”他望着灵柩的方向，“母亲在护着我们呢，这点风浪算什么。”
风浪果然很快平息，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水面上，像铺了层碎金。灵柩上的白幡轻轻晃动，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送灵队伍抵达皇陵时，已是三日后。礼部的官员早已等候在陵前，繁复的祭典仪式过后，灵柩终于入土为安。楚钰站在墓碑前，将那束兰草放在碑上，叶片上的露水滚落，像谁的眼泪。
“母亲，安息。”楚钰深深鞠躬，转身时，看见苏逸站在不远处等他，玄色衣袍在松柏间格外显眼，像个永远不会消失的坐标。
回苏州的路上，楚钰睡得很沉。苏逸坐在他身边，替他拢了拢被角，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青黑上。这几日他几乎没合眼，全凭一股气撑着，如今大事了结，紧绷的弦终于松了。
画舫行至中途，忽然遇见艘渔船。渔船上的老妪挎着竹篮，里面装着新摘的菱角，看见画舫，笑着招呼：“公子要不要尝尝？刚从水里捞的，鲜得很！”
苏逸买了些菱角，用清水洗干净，递了颗给刚醒的楚钰：“尝尝？”
楚钰咬了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漫开，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润。他忽然笑了，将菱角递到苏逸嘴边：“你也吃。”
阳光透过船窗，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暖得像春天。温景然与柳眉坐在对面的桌前，温景然正低头给她剥菱角，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手背，惹得柳眉红了脸，像颗熟透的菱角。
沈砚之独自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的芦苇荡。风吹起他的青衫，露出腰间的玉佩，那玉佩的样式，竟与先王妃的遗物一模一样。他从袖中取出块帕子，里面包着半片干枯的兰草叶，是当年先王妃亲手给他母亲的，如今已脆得一碰就碎。
“夫人，都结束了。”沈砚之对着水面轻声道，声音里带着释然的叹息，“您和小姐，终于可以团聚了。”
画舫在暮色里靠岸时，镇上的灯笼已经亮起。青禾与阿砚站在码头等，青禾手里提着食盒，里面是刚炖好的鸡汤，阿砚则抱着件披风，看见楚钰，慌忙递过去：“王爷，苏护卫说您定是累着了，让我带来的。”
楚钰接过披风，指尖触到上面绣着的兰草，针脚虽有些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很用心。他忽然笑了，摸了摸阿砚的头：“谢谢你，也替我谢谢青禾。”
少年的脸瞬间红了，拉着青禾往玉兰宅跑，灯笼的光晕在他们身后摇晃，像串跳跃的星。
回到宅院时，苏逸去厨房热鸡汤，楚钰坐在廊下看月亮。玉兰树的叶子在月光里泛着银辉，树下的泥土里，埋着夜影和凤凰佩，想来此刻，他们母子定能在另一个世界相遇。
“在想什么？”苏逸端着鸡汤出来，放在石桌上，香气瞬间漫开。
楚钰舀了勺汤，递到他嘴边：“在想，以后的日子，该多做点什么。”他的眼底闪着光，“比如，看着温景然和柳眉成亲，看着林凝和秦霜去北疆，看着阿砚和青禾长大。”
苏逸喝了口汤，握住他的手：“还要看着我们的兰草，年年开花。”
月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枚永不褪色的印。远处的墨韵斋还亮着灯，沈砚之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想来是在画新的兰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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