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陆小艺拖着行李箱站在青石巷口时，蝉鸣正漫过黛瓦白墙。七月的雨刚过，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青苔泛着水光，空气里飘着柴火与栀子花香混合的气息。她仰头望着巷尾那座挂着“清溪人家”木牌的老屋，檐角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这是她在网上找了三天才定下的农家民宿。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天井里的石桌上摆着粗陶茶具。一个穿着蓝布围裙的女人正蹲在灶台前添柴，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陆小艺手里的行李箱拉杆“咔嗒”一声滑了下去。

　　“小艺？”女人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围裙上沾着的面粉簌簌落在青砖地上。

　　陆小艺喉咙发紧，眼前这张被烟火气熏得泛黄的脸，和记忆里那个总爱扎高马尾、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女孩慢慢重叠。“曼曼？”她几乎是用气音喊出这个名字，十年光阴像被狂风卷过的书页，哗啦一下翻到了尽头。

　　李曼曼丢下柴火扑过来，两人撞在晾衣绳上，刚洗好的白衬衫落了她们满身水珠。“真的是你！”李曼曼的指甲掐进她胳膊，眼里的光亮得惊人，“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想来乡下待阵子。”陆小艺抚着她后背，摸到肩胛骨处凸起的骨头，“你呢？毕业那年你突然失联，我找了你好久。”

　　李曼曼的手猛地僵住，往灶房瞥了一眼，压低声音拽她进了东厢房。斑驳的墙纸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明星海报，还是十年前流行的组合。“说来话长，”她从枕头下摸出个铁皮饼干盒，倒出一把大白兔奶糖，“先吃糖，还是你以前爱吃的那种。”

　　糖纸的响声里，陆小艺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红绳，上面坠着颗粗糙的金豆子。“这是？”

　　“聘礼。”李曼曼低头绞着红绳，指尖泛白，“下礼拜三，我要嫁人了。”

　　陆小艺嘴里的奶糖突然变得又硬又涩。“嫁给谁？”

　　“邻村的王瘸子，”李曼曼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给了我爸八万八彩礼，我弟要盖房娶媳妇。”

　　窗外传来妇人尖利的骂声，李曼曼慌忙站起来：“我妈喊我了，你先歇着，晚上再说。”她转身时，陆小艺看见她后颈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条蜷缩的蜈蚣。

　　晚饭时，李曼曼的父亲李老四端着白酒杯，唾沫星子溅在桌上的炒青菜里：“曼曼这丫头命好，王老板家大业大，以后就是享福的命。”他眼泡浮肿，说话时眼珠几乎不转，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李曼曼妈往她碗里塞了块肥肉：“多吃点，养得白白胖胖的，到了婆家好生养。”她的金耳环在煤油灯底下晃得人眼晕，那是李曼曼去年在电子厂打工攒钱买的。

　　陆小艺放下筷子：“曼曼成绩那么好，当年考上师范大学，怎么不去读？”

　　李老四把酒盅往桌上一磕，瓷片裂开个豁口：“读那玩意儿有啥用？女孩子家迟早要嫁人！当年要不是她死犟着要读书，我能打断她的腿？”

　　李曼曼的肩膀猛地一抖，碗里的米饭洒了半碗。陆小艺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终于明白，那年夏天李曼曼为什么突然不回她的消息，为什么开学时座位一直空着。

　　深夜，陆小艺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李曼曼蹲在床边，手里捧着个布包。“这是我偷偷攒的钱，”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零钱和几张汇款单，“我想去广州，听说那边有我们以前的同学。”

　　“那你为什么不跑？”

　　李曼曼苦笑一声，掀起裤腿，膝盖上是青紫交加的瘀伤：“前阵子跑过一次，被我爸抓回来打断了腿。这几天他们把我看得紧，连大门都不让出。”她突然抓住陆小艺的手，掌心滚烫，“小艺，你帮帮我，我不想嫁给王瘸子，他打跑过三个老婆了。”

　　窗外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李曼曼慌忙把布包塞给她：“藏好，别让他们发现。”

　　接下来的几天，陆小艺假装对这门亲事很感兴趣，跟着李曼曼去镇上采买嫁妆。路过供销社时，她趁李母挑红布的功夫，偷偷买了张地图和两包压缩饼干。李曼曼在一旁试穿红棉袄，盘扣勒得她脖子发红，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这件好看，”李母拍着巴掌笑，“王老板肯定喜欢。”

　　陆小艺盯着玻璃柜里的红色头花，突然说：“阿姨，我给曼曼买个新头花吧，就当是我这个老同学的贺礼。”她选了个镶水钻的，趁人不注意把张写着“明晚三更”的小纸条塞进花芯。

　　李曼曼接过头花时，指尖微微一顿。

　　婚礼前一天夜里，陆小艺被鸡叫声惊醒。窗外飘着细雨，她摸到枕头下的布包，听见隔壁屋传来打呼声。她轻轻推开房门，李曼曼已经站在天井里，穿着陆小艺带来的冲锋衣，头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

　　“我把他们的安眠药换成维生素了。”李曼曼的声音在雨里发颤，手里攥着那双陆小艺送给她的运动鞋——十年前她们约定考上同一所大学时，陆小艺送她的成年礼。

　　两人摸黑穿过菜园，豆角藤勾住了李曼曼的裤脚。远处突然传来狗叫声，李曼曼吓得一抖，陆小艺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在。”

　　翻过后山的石墙时，李曼曼的旧伤裂开了，血浸透了绷带。“我走不动了，”她靠着松树喘气，“你走吧，别被我拖累了。”

　　陆小艺掏出压缩饼干塞进她嘴里：“还记得吗？高中时你崴了脚，我背你爬了三楼。这次换我背你。”她蹲下身，听见山下传来李老四的骂声，手电筒的光柱在林子里晃来晃去。

　　李曼曼趴在她背上，眼泪打湿了她的衣领：“小艺，我连累你了。”

　　“说什么傻话，”陆小艺咬着牙往上爬，“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看海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们终于搭上了去县城的早班车。李曼曼靠窗坐着，看着熟悉的青山渐渐远去，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在操场边等她一起放学的女孩。

　　陆小艺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到了广州，先去我同学那落脚。”她从包里拿出那张地图，指着海岸线的某个点，“等你站稳脚跟，我们就去看海。”

　　车窗外掠过成片的稻田，晨雾里有白鹭飞过。李曼曼摸着脖子上的新项链——那是陆小艺把自己的银项链摘下来给她戴上的，吊坠是个小小的指南针。

　　“小艺，”她突然说，“我后颈的疤，是当年我爸用扁担打的。他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换彩礼。”

　　陆小艺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那道浅浅的疤痕：“以后不会了。”

　　汽车驶上大桥时，李曼曼突然趴在车窗上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憋了太久的、细细密密的呜咽，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沿着车窗蜿蜒而下。陆小艺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看着桥下的河水一路向东，奔向看不见的远方。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李老四发来的短信，满是污言秽语。陆小艺直接关机，转头看见李曼曼正对着后视镜梳头，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你看，”李曼曼笑着指给她看，“我还是适合扎马尾。”

　　陆小艺看着她眼里重新亮起的光，突然觉得，这趟乡下之旅，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有些重逢，是为了把失散的人重新拉回正轨，是为了让被生活困住的人，重新看见远方的海。

　　车继续往前开，载着两个女孩奔向未知的前路。远处的海平面正在晨曦中苏醒，金色的光铺满水面，像一条通往自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