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艺第一次完整听到那首歌,是在大三深秋的画展后台。
李曼曼正蹲在地上给画框贴标签,指尖沾着金粉,哼歌的调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展厅里的射灯透过门缝斜切进来,在她发梢织成层细碎的光,陆小艺忽然发现那旋律里藏着的词句,竟比记忆中清晰了许多。
“梨花落,又晚霞,秋思玲,万风吹……”李曼曼对着标签纸呵了口气,“断鸿声里忆旧家,月上东墙第几回。”
陆小艺的帆布鞋碾过地上的纸屑,发出窸窣声响。李曼曼猛地回头,铅笔从指间滑落在地,在画布边缘蹭出道浅灰的印子。
“你都听见了?”她慌忙去捡铅笔,耳尖红得像浸了胭脂。
画框里的《野山雀》是李曼曼新完成的作品,灰蓝色的天空下,只只山雀振翅穿过云层,翅尖沾着未落的梨花。陆小艺想起去年在法律援助中心门口,李曼曼也是这样红着脸,攥着她的袖口说“其实那歌词,是隔壁奶奶教我的”。
“这曲子挺好听的。”陆小艺弯腰拾起铅笔,笔杆上还留着李曼曼的温度,“之前怎么不肯唱全?”
李曼曼的手指在画框边缘划来划去,金粉簌簌落在牛仔裤上。“奶奶说这是她年轻时唱的戏文,讲的是个想出门看世界的姑娘。”她忽然低头笑了,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花瓣,“我总觉得,那姑娘和我有点像。”
展厅外传来主持人报幕的声音,陆小艺瞥见李曼曼的画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美术系教授的《秋日牧歌》。去年这个时候,李曼曼还在深夜的画室里哭,说自己的画连入选资格都拿不到,现在却能和系里最权威的教授同台展出。
“紧张吗?”陆小艺帮她把歪掉的标签贴正。
“有点。”李曼曼望着画里的山雀,睫毛在眼下投出片小扇子似的阴影,“但更多的是……觉得像做梦。”
陆小艺想起大一那年冬天,李曼曼攥着打工赚来的钱去买颜料,回来时冻得指尖通红,却非要拉着她在雪地里转圈。那时她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宿舍走,李曼曼的围巾上沾着雪花,哼歌的调子都带着冰碴儿,却比谁都快活。
画展进行到一半时,陆小艺在休息区接到母亲的电话。落地窗映着展厅里穿梭的人群,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惯有的温和:“小艺,你爸托人给你带了箱橘子,放在宿管阿姨那儿了。”
“知道了妈。”陆小艺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忽然想起上周视频时,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你们最近别太累,农场的活儿雇人干就行。”
“你爸不放心那些年轻人。”母亲在那头轻笑,“对了,曼曼的画展怎么样?需要我们过去看看吗?”
陆小艺回头时,正看见李曼曼被一群人围着说话,手里捧着束向日葵,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不用啦,她正忙着呢。”陆小艺对着话筒轻声说,“等结束了我们拍照片给你们看。”
挂了电话才发现,李曼曼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向日葵的花瓣蹭到她的毛衣。“是阿姨打来的?”李曼曼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嗯,问你画展顺不顺利。”陆小艺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还说要给你带自家种的橘子。”
李曼曼低头摸着向日葵的花瓣,忽然抬起头来,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小艺,寒假我能跟你回家吗?”
话音刚落她就红了脸,慌忙补充道:“我就是想……想看看有橘子树的农场是什么样子。要是不方便也没关系,我……”
“当然方便。”陆小艺打断她的话,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妈早就念叨着想见你呢。”
那天晚上收拾画具时,李曼曼又哼起了那首歌。月光透过画室的天窗洒下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调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快,像是山雀终于冲破了云层。
寒假的火车在凌晨抵达县城,陆小艺的父亲开着皮卡来接她们。车斗里堆着刚摘下的橘子,橙黄的果皮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泽,李曼曼扒着车窗往外看,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这就是橘子树啊。”她指着路边的果园,声音里满是惊奇,“原来真的长在树上。”
陆小艺的母亲早已在院子里支起了圆桌,蒸笼里飘出糯米的香气。看见李曼曼下车,她笑着迎上来,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米糕:“路上累坏了吧?快进屋暖和暖和。”
李曼曼捧着米糕的手微微发颤,陆小艺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掉的颜料。去年在宿舍楼下,李曼曼的母亲也是这样伸出手,却不是递来温暖的食物,而是要把她拽回那个用彩礼衡量人生的小镇。
“阿姨做的米糕真好吃。”李曼曼小口咬着米糕,脸颊鼓鼓的像只偷食的松鼠。
陆小艺的父亲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闷闷的。李曼曼忽然站起来,说要去帮忙,却被陆母拉住了:“让你叔叔自己来,你跟小艺去看看橘子树。”
果园里的橘子树都矮矮的,枝桠被果实压得弯弯的。李曼曼踮脚摘下个橘子,指尖沾着黏糊糊的汁液,她举着橘子转了个圈,忽然对着空旷的田野唱起了那首歌:“梨花落,又晚霞,秋思玲,万风吹……”
风穿过果林,把她的歌声送得很远。陆小艺靠在树干上,看着李曼曼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忽然明白为什么这旋律总在她心头萦绕——那不是对过去的怅惘,而是对未来的向往。
除夕夜,陆小艺的母亲给李曼曼买了件新棉袄,枣红色的面子上绣着朵梨花。李曼曼穿着新棉袄坐在火炉边,手里捧着杯热茶,听陆小艺的父亲讲年轻时跑运输的故事,时不时被逗得咯咯直笑。
手机在这时突然震动起来,李曼曼看了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陆小艺凑过去,看见屏幕上跳动着“陌生号码”四个字,归属地显示是那个让李曼曼逃离的小镇。
“别接。”陆小艺按住她要按接听键的手。
铃声执着地响着,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李曼曼的手指抖得厉害,茶杯里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他们怎么会有我的号码?”她的声音像被冻住的湖面,“是不是……是不是又来逼我了?”
陆小艺的母亲把果盘往她面前推了推:“不想接就不接,咱们不理他们。”
铃声终于停了,紧接着进来条短信。李曼曼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忽然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起来。陆小艺拿过她的手机,看见短信里写着:“曼曼,我是你张奶奶。你爸妈收了王家的钱,说明年开春就去学校找你。奶奶偷偷给你攒了点钱,放在老槐树底下的石缝里,你要是能回来……”
后面的字被泪水晕开,模糊成片灰黑的印子。陆小艺想起李曼曼说过,张奶奶是小镇上唯一不催她嫁人的长辈,总偷偷塞给她煮鸡蛋,在她被父母打骂时把她拉到自己屋里。
“我得回去。”李曼曼突然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奶奶年纪大了,他们会欺负她的。”
“不行。”陆小艺把手机按灭,“你忘了他们去年是怎么闹的?”
“可奶奶是为了我……”李曼曼的声音哽咽着,“她要是被我爸妈发现……”
炉火噼啪作响,映得墙上的年画忽明忽暗。陆小艺的父亲往炉膛里添了块柴,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我陪你们回去一趟。”
年初二的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李曼曼靠着车窗,手指在玻璃上画着梨花。陆小艺看着她映在玻璃上的侧脸,忽然想起大一那年,李曼曼也是这样望着窗外,说自己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山。
小镇的土路被冻得邦邦硬,踩上去咯吱作响。李曼曼裹紧了枣红色的棉袄,脚步却越来越慢,在岔路口停住了脚步。陆小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青砖灰瓦的院子门口,歪脖子老槐树下站着个佝偻的身影。
“奶奶!”李曼曼突然往前跑,棉鞋踩在冰面上差点滑倒。
张奶奶的拐杖在地上笃笃地敲着,看见李曼曼,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泛起光。“曼曼?我的曼曼回来了?”她伸出枯瘦的手,在李曼曼脸上摸来摸去,“瘦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李曼曼的父母从屋里冲出来时,陆小艺的父亲正帮张奶奶把行李搬到三轮车上。男人手里攥着根木棍,女人叉着腰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溅在结了冰的地面上。
“死丫头还敢回来!”男人扬着木棍就要打,被陆父伸手拦住了。
“我们是来接张奶奶的。”陆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年纪大了,该换个地方养老。”
女人扑上来要撕打李曼曼,被张奶奶用拐杖挡住了。“你们别欺负我的曼曼!”老人的声音抖得厉害,拐杖却拄得笔直,“这丫头的前程,轮不到你们糟践!”
李曼曼抱着张奶奶往三轮车走时,听见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张奶奶的旧木箱里,除了几件打满补丁的衣服,只有本泛黄的戏词本。陆小艺翻开看时,发现扉页上写着“赠吾爱玲儿”,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这是我年轻时的东西。”张奶奶望着车窗外飞逝的白杨树,忽然轻轻唱起来,“梨花落,又晚霞,秋思玲,万风吹……”
李曼曼跟着轻轻哼唱,陆小艺忽然明白“秋思玲”三个字的含义——那是张奶奶年轻时的名字,一个被生活磨去了棱角,却始终记得要仰望星空的名字。
回到县城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张奶奶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李曼曼和陆小艺摘橘子,忽然说:“那戏文还有后半段呢。”
两个女孩凑过去,听见老人用沙哑的声音唱道:“断鸿声里忆旧家,月上东墙第几回。一朝挣脱樊笼去,笑看春风满庭扉。”
李曼曼的眼泪落在橘子上,晶莹的水珠滚过橙黄的果皮。陆小艺想起画展上那幅《野山雀》,忽然明白那些振翅高飞的鸟儿,从来都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飞向真正属于自己的天空。
那年春天,李曼曼的画在全省大学生美术展上得了奖。领奖台上,她穿着陆小艺送的蓝裙子,手里捧着奖杯说:“我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教我唱戏文的奶奶,一个是……”她忽然望向台下的陆小艺,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星,“是拉着我的手,陪我走出黑暗的人。”
散场时,陆小艺在走廊里等她,看见她被一群记者围着,手里还攥着那张泛黄的戏词本。夕阳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把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梨花落,又晚霞,秋思玲,万风吹……”李曼曼终于挣脱人群跑过来,调子轻快得像踩着春风,“断鸿声里忆旧家,月上东墙第几回。”
陆小艺笑着牵起她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比任何旋律都要温暖。她们并肩往出口走,身后传来戏词本被风吹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声唱着未完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