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美展的金奖证书被李曼曼压在画框玻璃下,和那张泛黄的戏词本并排摆着。阳光透过画廊的天窗照进来,在证书烫金的字迹上流动,像给“李曼曼”三个字镀了层金边。陆小艺每次来送橘子,总看见她对着这两样东西发呆,铅笔悬在画布上空,尾端的橡皮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影子。
“在想什么?”陆小艺把竹篮放在画架旁,橘子的清香混着松节油的气味漫开来。篮子底层垫着块蓝布,是她用旧牛仔裤改的,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梨花——跟着张奶奶学了半个月,针脚还是像爬动的小虫子。
李曼曼回过神时,铅笔在画布上蹭出道浅灰的印子。她慌忙用橡皮去擦,却把那片刚画好的梨花晕成了模糊的白团:“在想张奶奶的戏词。”她的指尖划过戏词本上“笑看春风满庭扉”那行字,墨迹边缘已经发脆,“奶奶说这曲子是她年轻时听戏班唱的,原名叫《雀登枝》,讲的是绣娘逃婚学画的故事。”
陆小艺凑过去,发现画布中央留着块空白。周围的梨花都开得热闹,粉白的花瓣沾着露水,唯独最中央的位置只有片模糊的底色,像被晨雾蒙住的窗玻璃。“这里要画什么?”她想起李曼曼总说,最想画的场景总在落笔时躲开,像怕生的山雀。
“想画两个女孩在果园里摘橘子。”李曼曼的铅笔在空白处轻轻点着,留下细碎的灰点,“一个踩着板凳够高处的橘子,一个在底下接,篮子里的橘子滚出来,像撒了一地的小太阳。”她忽然红了脸,把铅笔往笔筒里塞,“但总画不出那种……暖暖的感觉。”
陆小艺拿起画笔,蘸了点橙黄颜料在空白处抹了抹。颜料在画布上晕开,像块融化的阳光:“张奶奶说过,心里有暖意,颜色才会发烫。”她忽然想起寒假里,李曼曼第一次见到橘子树时,眼睛亮得比枝头的果实还灼人,“明天回农场看看吧,我爸说新嫁接的蜜橘熟了。”
农场的晨雾还没散时,她们就踩着露水往果园走。李曼曼穿了双新布鞋,是陆母用碎布拼的,鞋面上缝着片小小的橘瓣。她走在前面,布鞋踩在草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尾音总带着点戏腔的颤——张奶奶教她练嗓子时,总让她跟着风吹果林的声音哼调子,说那样唱出来的词会带着草木气。
“你听!”李曼曼忽然停住脚。风穿过橘子树的枝叶,把远处的鸡鸣、近处的虫鸣都揉在一起,竟真的像支散漫的曲子。她站在果园中央,对着满树的橙黄轻轻唱起来:“梨花落,又晚霞……”尾音刚落,枝头的橘子突然晃了晃,落下几滴晨露,正好打在她仰起的脸上。
陆小艺举着相机按下快门时,阳光刚好穿透云层。金色的光斜斜切进果园,给李曼曼的侧脸镀上圈绒毛似的边,她鬓角的碎发沾着露水,像缀着细小的珍珠。照片洗出来后,被李曼曼贴在画架旁,旁边还粘着片干枯的橘叶——那天摘橘子时,这片叶子落在她的发间,带着阳光烤过的甜香。
回到画室时,李曼曼突然抓起画笔。橙黄颜料在画布上铺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果断,像终于抓住了逃跑的灵感。陆小艺坐在一旁剥橘子,橘瓣的甜汁溅在手腕上,她伸出舌头去舔,被李曼曼笑着拍开:“像只偷糖吃的小松鼠。”
画布上的空白处渐渐热闹起来。踩在板凳上的女孩穿着蓝布裙,裙摆被风吹得鼓起,像只展翅的山雀;底下接橘子的女孩仰着头,篮子里的橘子滚出来,在草地上画出条橙黄的弧线。最妙的是阳光穿过枝叶的样子,在两人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会发光的金粉。
“暖起来了。”李曼曼放下画笔时,指尖沾着的颜料已经干透,在指腹上结成硬硬的壳。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有整片果园的光都落进了里面,“原来不用刻意画暖意,只要把记得的样子画出来就行。”
暑假来临前,李曼曼接到了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市美术馆的策展人,说看到了她省美展的作品,想为她办个人画展。挂了电话,她握着手机的手还在抖,屏幕上“画展”两个字像会发烫的炭,把掌心灼得通红。
“他们说……可以展出十幅画。”李曼曼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还说要把《野山雀》放在C位,旁边配着那本戏词本。”
陆小艺正在帮她整理画稿,听见这话时,手里的文件夹“啪”地掉在地上。散落的画稿里,有张速写是用铅笔描的果园,两个女孩的身影被晨雾笼罩,轮廓像浸在水里的墨线。“张奶奶知道了肯定高兴。”她想起老人总坐在藤椅上,看李曼曼画画时,嘴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画展开展那天,张奶奶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衫。陆母特意在领口绣了朵梨花,针脚比陆小艺的工整多了,像真的花瓣落在布上。老人拄着新拐杖——陆父用枣木做的,杖头雕着只展翅的山雀——在《野山雀》前站了很久,忽然用没牙的嘴轻轻唱起来:“一朝挣脱樊笼去,笑看春风满庭扉。”
围观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个佝偻的老人对着画唱歌。李曼曼站在人群外,忽然握住陆小艺的手,掌心的汗把两人的手指都粘在了一起。她的画里第一次没有留白,每片梨花都舒展着,像能闻到淡淡的香;每只山雀都振着翅,像下一秒就会从画布上飞出来。
“那幅《果园》被一个老教授买走了。”闭展时,策展人笑着递给李曼曼一个信封,“他说这画里有‘活着的光’,愿意出三倍的价格收藏。”
李曼曼把钱交给张奶奶时,老人却摇头把信封推了回来。她从樟木箱里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用手绢层层裹着的东西——打开来看,是支银质的发簪,簪头雕着朵梨花,花瓣上还留着细小的凹痕,像被岁月磨过的痕迹。
“这是当年戏班班主送我的。”张奶奶把发簪插进李曼曼的头发里,枯瘦的手指拂过她的鬓角,“他说我唱《雀登枝》时,眼睛亮得像簪子上的光。现在啊,该传给能让光接着亮下去的人了。”
那天晚上,李曼曼戴着银簪坐在画室里。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画稿上,把“张秋思玲”三个字照得格外清晰。她忽然抓起画笔,在一张新的画纸上写下两个名字:陆小艺,李曼曼。中间用梨花枝连起来,枝桠上站着两只挨在一起的山雀。
陆小艺凑过去时,发现她在画纸边缘画了个小小的橘子。橘瓣的纹路里,藏着行极小的字:“春风满庭扉时,我们还在这里。”
秋末的美术系迎新展上,李曼曼的画前总围着很多人。新生们指着《果园》的复制品叽叽喳喳,说从没见过这样温暖的颜色。陆小艺站在人群外,看见李曼曼正给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讲解:“你看这里的光斑,要先调橙黄,再加一点点钛白,像把阳光揉碎了……”
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李曼曼发间的银簪闪着光,和画里的梨花交相辉映。陆小艺忽然想起张奶奶常说的话:好的戏词会跟着风走,好的画会跟着光活,好的人会跟着心走。
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李曼曼教新生唱的《雀登枝》。“梨花落,又晚霞,秋思玲,万风吹……”调子在走廊里打着旋,像只快活的山雀,穿过人群,穿过画框,飞向更远的春天。
陆小艺笑着走过去,握住李曼曼拿着画笔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里,有橘子的甜,有梨花的香,还有戏词里未完的暖意,正顺着笔尖,一点点淌进新的画里,淌进长长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