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北带回的钴蓝颜料,管身早已被磨得发亮。她拧开盖子,里面还剩小半管颜料,在月光下泛着深海般的光泽。“你看,”陆小艺把颜料管递到李曼曼手里,“它跟着我们飞过戈壁,淋过西湖的雨,还没干呢。”
李曼曼握着颜料管,指尖触到管壁上凹凸的刻痕——是陆小艺当年用小刀刻的,像两只山雀的轮廓,翅膀交叠着,在颠簸的火车上、在戈壁的土炕上、在无数个并肩画画的夜里,被她们的手指反复摩挲,终于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印记。
展厅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阿依古丽正举着那只红柳木框,给围观的人讲戈壁的星星。村支书站在一旁,黝黑的脸上泛着局促的红,却还是大声说:“我们红柳村的孩子,以后也要像这山雀一样,飞出戈壁,再带着颜料回来!”
张奶奶的风琴不知何时被搬到了展厅角落,有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正试着按琴键,不成调的音符混着槐花香飘过来,像串被风吹散的铃铛。李曼曼突然想起大一那年,陆小艺在画室里给她缝绷带,也是这样不成调地哼着歌,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她们交叠的手上,像幅没干透的油画。
“该给画加最后一笔了。”陆小艺拉着李曼曼走到《归巢》的最后一幅画前。画里的月光下,两只山雀的翅膀间还有片空白,像被风遗忘的角落。李曼曼蘸了点红柳胶,混进钴蓝颜料里,陆小艺则捏起一撮阿依古丽带来的红石头粉,和钛白颜料调在一起。
她们同时伸手,指尖在画布上相遇。钴蓝与钛白在红柳胶的晕染下慢慢交融,像两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最终凝成片带着星芒的蓝白羽毛,刚好落在两只山雀的翅尖之间。“这是戈壁的月光和西湖的水,”李曼曼轻声说,“混在一起,就是家的颜色。”
画展结束后,她们把那只铁皮铅笔盒捐给了社区美术馆。盒子里的槐花瓣、红柳碎屑、石英石和半截钴蓝颜料管被小心地固定在绒布上,旁边的说明牌写着:“这里装着两个画家的调色盘,从西湖到戈壁,用十年时间调出了‘归巢’的颜色。”
陈砚再来时,带来了张星空图。图上标注着红柳村的经纬度,有颗新发现的小行星被命名为“山雀星”,轨道刚好连接着地球的西北戈壁与江南水乡。“天文学家说,这颗星的光谱里,有红柳和槐树的分子信号。”他指着星轨上的一个拐点,“像不像你们从杭州去西北的路?”
陆小艺把星空图贴在工作室的墙上,刚好和阿依古丽寄来的最新画作并排。画里的县城学校有了新的美术教室,墙上画着连绵的戈壁和成片的红柳,红柳的枝头落满了钴蓝色的山雀,每只山雀的嘴里都叼着片槐花瓣。
“她在信里说,县城的老师教她们用电脑画画,但她还是喜欢用石头磨颜料。”李曼曼给画框掸去灰尘,“说这样画出来的山雀,能闻到戈壁的风。”
入夏时,她们收到了一封来自法国的邮件,是巴黎美术学院的邀请函,邀请她们举办联合画展。邮件附件里有张照片,是当年颁奖礼后台的走廊,墙角那株被遗忘的盆栽竟抽出了新枝,叶片上的纹路像极了她们画中山雀的翅膀。
“去吗?”陆小艺把邮件转发给李曼曼,指尖在“接受”按钮上悬停着。
李曼曼点开自己的相册,最新一张是社区活动室的孩子们围着《山雀回家》作画的样子,最小的那个孩子正用蜡笔给山雀画脚,脚爪涂成了红柳的颜色。“去,”她抬头时,阳光刚好穿过工作室的天窗,落在陆小艺的发梢,“但要带着戈壁的石头和西湖的槐花瓣去。”
她们在巴黎的画展取名《翅膀的温度》。展厅中央的展台上,放着那支磨亮的钴蓝颜料管和红柳木框,木框里的山雀翅膀上,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观者用不同语言写满了祝福,有法语的“自由”,有阿拉伯语的“故乡”,还有个稚嫩的中文笔迹写着“阿依古丽也想来看”。
画展闭幕那天,策展人送给她们一本旧画册,是上世纪一位法国画家的遗作,里面画满了中国的山水,最后一页有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西湖的雷峰塔,塔尖停着只山雀,翅膀是用铅笔轻轻勾勒的,像在等待被涂上颜色。
“这位画家终身未到过中国,”策展人说,“他说所有的故乡,都在未抵达的地方。”
李曼曼和陆小艺对视一眼,同时拿出随身携带的颜料——李曼曼带的是用西湖水调的钴蓝,陆小艺带的是用戈壁沙磨的钛白。她们蘸着颜料,在那只山雀的翅膀上同时落笔,钴蓝与钛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像两滴跨越时空的泪,终于落在了该去的地方。
回国的飞机上,陆小艺靠着舷窗睡着了。李曼曼看着窗外的云层,像看见无数只展翅的山雀,有的飞向戈壁,有的落向西湖,翅膀上都沾着月光。她从包里摸出那枚阿依古丽送的石英石,石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照亮了她手心里的纹路——像片微型的森林,藏着红柳的根、槐树的枝,还有两只山雀永远的轨迹。
车驶过巷口时,老槐树的落英又飘了下来,这次她们没有躲。槐花落在陆小艺的画纸上,沾着未干的颜料,竟成了山雀最好的尾羽。李曼曼弯腰捡起片槐花,夹进从巴黎带回的旧画册里,刚好落在雷峰塔的画页上,像给那只山雀,又添了片会呼吸的翅膀。
工作室的灯亮到深夜,画架上是幅新的画:月光下的戈壁与西湖连成一片,红柳的枝条缠着槐树的根,两只山雀并排站在枝桠上,一只在梳理钴蓝的翅膀,一只在啄食钛白的羽毛,翅尖的红柳碎屑落在地上,长出了片新的绿芽。
画的角落,李曼曼写下最后一行字:“所谓翅膀,从来不是用来飞远的,是用来把他乡,变成另一个故乡。”
窗外的月光刚好落在字上,像给这句未完的话,盖了个温柔的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