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发现了一本旧书。
它被塞在客厅书架最不起眼的角落,硬壳封面磨损了边角,露出里面浅色的纸板。
她本来只是想找本书打发漫长午后,却鬼使神差地抽出了这一本。
是莱蒙托夫的诗集。俄文原版和中文译文对照。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翻开泛黄的书页。一股旧纸张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片干枯的、压得扁平的丁香花瓣,从书页中飘落出来。她小心地拾起,花瓣在她指尖碎裂成细末。
书页间有批注。清秀又略带锋利的钢笔字,用的是蓝黑墨水。
在《帆》那首诗旁边,有人写道:“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它在远方寻求什么?——他今天又说忙。帆在寻求什么?我又在寻求什么?”
笔迹莫名眼熟。苏晴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些字迹,心里泛起一丝奇怪的涟漪。
另一处,《我独自一人出门上路》的旁边,批注更简短:“一颗流星滑落。但愿他的愿望实现了。”
“谁的愿望?”苏晴喃喃自语,完全被这些只言片语吸引,没注意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
“谁让你动这本书的?”
顾景琛的声音比平时更冷,吓得苏晴手一抖,书本差点掉落。
他一把从她手中抽走诗集,动作快得近乎粗鲁。
“对不起...我只是想找本书看...”她慌忙站起来,像做错事的孩子。
顾景琛紧紧攥着那本书,指节泛白。
他的目光扫过她刚刚坐着的地方,扫过那些飘落的花瓣碎末,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
有愤怒,但似乎...不仅仅是愤怒。
“家里的书很多,”他最终硬邦邦地说,把书死死按在身侧,“不要碰这一本。”
“那本书...”苏晴鼓起勇气问,“对您很特别吗?上面的字...”
“不关你的事。”他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记住你的身份,苏晴。不是所有东西你都能碰,都能问。”
又是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刚刚因那些批注而生出的微妙好奇和共鸣。
她低下头:“我知道了。”
顾景琛没再说什么,拿着那本书转身就走。背影僵硬。
那天夜里,苏晴开始做梦。
不是以前那种模糊混沌的梦境,而是破碎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片段。
刺眼的车灯!猛地照过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尖锐刺耳!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一种冰冷的、浸入骨髓的恐惧!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湿了睡衣,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
黑暗中,她大口喘着气,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额头。
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伤痕。
可梦里那剧烈的撞击感和恐惧,真实得可怕。
第二天,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吃早餐时有些心不在焉。
“没睡好?”顾景琛突然问。
他今天看的是平板电脑上的财经新闻,没抬头。
苏晴犹豫了一下:“做了个噩梦。”
“哦?”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似乎并不在意,“梦到什么?”
“车祸。”她轻声说,“很可怕的车祸...感觉那么真...”
滑动屏幕的手指骤然停住。
顾景琛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什么样的车祸?”
他的关注让她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就是...很模糊...有很亮的车灯,玻璃碎掉的声音...还有...”
她努力回想,头却隐隐作痛,“记不清了,就是觉得很害怕。”
顾景琛沉默了,只是看着她,眼神深得像潭水,让人摸不透情绪。
“顾先生,”她被他看得发毛,忍不住问,“这别墅里...以前是不是住过另一位小姐?”
话音未落,她就知道自己又越界了。
顾景琛的表情瞬间结冰。他放下平板,发出不大却令人心惊的声响。
“苏晴,”他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警告,“我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她立刻道歉,心脏缩紧。
但他这次没有发怒,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几乎要将她剥开的目光盯着她看了很久。
“为什么这么问?”他最终开口,声音平稳得反常。
“就是...感觉。”苏晴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那本书上的字...还有,张妈有时候看我的眼神...好像透过我在看别人。我猜...那一定是对您很重要的人。”
顾景琛没有回答。
餐厅里只剩下墙壁上古董挂钟的滴答声。
良久,他才缓缓站起身。
“不重要了。”他说,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疲惫,“都过去了。”
他离开餐厅,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而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侧头对候着的张妈说:“给她换一杯热牛奶。”
然后,他上了二楼,步伐比平时慢一些。
苏晴捧着那杯突然到来的热牛奶,温热透过瓷杯暖着她微凉的手指,心里却更加困惑不安。
他刚才的眼神,不像全然的否认,反而像被触及了不愿面对的旧伤。
下午,苏晴在花园里发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而忧伤的花香。她循着味道找去,在花园角落发现了几丛盛开的丁香花。
紫色的,白色的,一簇簇沉甸甸地压着枝头。
她站在花丛前,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来了。
仿佛她曾经也这样,站在同样的花香里,等待着什么,或者...思念着什么。
“晴晴小姐,”张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先生让您去一下书房。”
苏晴一愣。
二楼?他的禁地?
她忐忑地走上二楼,敲响了书房的门。
“进来。”
顾景琛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没有文件,也没有电脑。他只是看着她走进来。
“您找我?”
“嗯。”他示意她坐下,目光却落在她刚才无意间摘拿在手里的一小枝丁香花上,“喜欢这个?”
苏晴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捏着那枝花,有些窘迫:“就是觉得...很好闻。”
顾景琛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似乎在下一个决心。
“苏晴,”他开口,语气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跟我说说你的家人。”
苏晴愣住了,睫毛颤了颤:“我...我不记得了。”
“一点都不记得?”
“俱乐部的人说...我是孤儿,从小就在那里了。”她复述着别人告诉她的身世,声音越来越低。
顾景琛看着她,看着她说起“孤儿”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和失落,看着被她无意识揉搓着的丁香花瓣。
他放在桌面下的手,慢慢握紧了。
那里,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极其简短的初步调查报告。
【苏晴,身份信息清晰,福利院记录完整,近三年无异常。无关联人员。】
干净。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被人精心擦拭过,找不到一丝破绽。
可越是完美,越是可疑。
尤其是,在她说出“车祸”这个词之后。
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质椅背里,光影分割了他的脸。
“好了,”他语气重新变得疏离,“没事了。你下去吧。”
苏晴茫然地起身,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顾先生,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顾景琛的目光落在窗外,落在那些繁盛的丁香花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只是突然觉得,”他缓缓地说,像在对自己低语,“也许我从来不知道,真正坐在我面前的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