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声线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线,沉甸甸地坠着。雷神的问话撞在墙壁上,弹回来,落在哈雷耳边时,已经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沉。
雷战(雷神)“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哈雷的目光落在走廊的地砖上,那上面的裂纹像极了记忆里老楼的墙缝。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些封存在十三岁那年的画面,突然就冲破了闸门。
那年他还叫刘艺,十七岁,刚跟着父母搬进那栋老旧的居民楼。对门的房子便宜得不像话,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整栋楼的人都绕着那扇门走,像绕着一颗随时会炸的雷。因为那扇门后,总在深夜或清晨,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混着小女孩压抑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整栋楼的神经。邻居们都怕,怕沾惹上什么,怕那扇门里的戾气会漫出来,烧到自己家。只有他父母,图着便宜,咬咬牙搬了进来。
他第一次见你,是个初秋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楼道里还飘着早点摊的油烟味。他背着书包刚出门,就撞见你从对门出来,手里攥着两片面包,校服领口歪着,却把书包背得笔直。
刘艺(哈雷)那时的他还带着少年人的莽撞,挠了挠头,声音里带着点生涩:“你好,我是新搬来的,住对门。”
你回过头,眼睛亮得像晨露。十二岁的年纪,个子还没长开,却已经会对着陌生人扬起一个很干净的笑。你把手里的面包递过来,指尖沾着点面包屑,带着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温度:
苏晴(竹风)“刚热的,你吃嘛。”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你给妈妈留的早餐里,偷偷匀出来的一片。那时的你,总爱对着人笑,说话时眼睛弯弯的,像藏着星星,谁见了都觉得这姑娘开朗又活泼。可只有他见过,你关上门的瞬间,那笑容会像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敛下去——你校服袖口下藏着的淤青,你给妈妈上药时发抖的手,你深夜躲在楼梯间里,咬着胳膊无声掉泪的样子,早就把那点“活泼”蛀成了空壳。
整栋楼的邻居都疼你。张阿姨会多蒸个馒头塞给你,李叔叔接孩子时总绕路陪你走一段。他们看你的眼神里裹着怜惜,那些善意像温水,一点点漫过你冰冷的日子,比那个总对着你皱眉头的父亲,暖得多。
那个男人,你的父亲。刘艺总能在楼道里撞见他,有时是醉醺醺地回来,有时是对着电话那头谄媚地笑,转头看见你,眼神就会冷下来,像看一件多余的东西。他嫌弃你是女孩,嫌你“赔钱”,对母亲更是忽冷忽热——前一秒还在给她剥橘子,后一秒就可能因为一句话不顺耳,把杯子砸在地上。
刘艺见过太多次了。深夜里,他被对门的巨响惊醒,扒着猫眼往外看,能看见那个男人揪着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而你尖叫着扑上去,却被他一把甩在地上。你爬起来还想再冲,母亲却嘶喊着把你护在怀里,后背硬生生接下那些拳头。
他问过你:“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离婚?”
你那时正蹲在楼道里,用冻红的手指给母亲捡掉在地上的药瓶,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打完就会跪下来认错的,会抱着妈妈哭,说再也不了。妈妈说,她不想我成没爸的孩子。”
后来连“离婚”两个字都成了禁忌。有次母亲被打得狠了,哭着说要走,那个男人眼睛红得像狼,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她敢走就死在她面前。从那以后,母亲连哭都不敢大声了,只会在你给她上药时,攥着你的手,指甲掐进你肉里,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他跟你熟起来,是从帮你捡掉在地上的课本开始的。你数学总不及格,他就每天放学后搬个小马扎,坐在楼道里给你讲题。他妈妈会端来两碗热汤,看着你们俩头凑头趴在膝盖上算题,笑着说“这俩孩子,倒像亲兄妹”。
有时你们会偷偷溜上天台。天台上堆着旧家具,风很大,能吹走楼道里的霉味。你望着远处的楼群,眼睛亮晶晶的:“我以后想考医学院,当医生。”他问为什么,你就低下头,抠着天台的裂缝,声音低下去:“我妈身上的伤,总也不好。我想给她治好。”
说这话时,你的眼泪掉在裂缝里,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转过头,看着你发红的眼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脱口而出:“我以后去当兵,当特种兵,能打坏人的那种。”他顿了顿,看着你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护着你。”
他真的护了你很多次。有次那个男人喝醉了,拽着你的头发往墙上撞,骂你“赔钱货”,是他冲进去,一把推开那个男人,把你护在身后。少年人的肩膀还没那么宽,却梗着脖子,瞪着眼睛跟那个成年男人对峙,声音都在发颤,却没退一步。那个男人扬手要打他,他也没躲,硬生生挨了一拳,嘴角破了,却还是死死把你护在怀里。
他父母劝过他,说“别人家的事少管,小心惹祸上身”。他嘴上应着,可每次听见对门传来动静,脚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往那边挪。他总在想,你才十二岁啊,本该在操场上跳皮筋、躲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纪,却要学着给母亲上药,学着在拳头落下时把自己缩成一团,学着用笑容掩盖眼底的疤。你有时候会坐在楼道里,安安静静地看着远方,眼神里的成熟,比他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还要重,重得让人心疼。
他其实也怕过。怕那个男人的拳头,怕父母失望的眼神,怕自己这点微薄的力气,根本护不住什么。可每次看见你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总积着泪,却在他说“别怕”时,会透出一点点光的眼睛,他就怎么也挪不开脚了。
那时的他还不懂,有些遇见,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成为彼此心上最沉的那块疤,也是最暖的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