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这一夜,比紫禁城任何一个角落都要漫长。
也比任何一个角落,都要安静。
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未能穿透紧闭的殿门,只在朱红的门板上,留下了一道惨白的光。
宫内,所有宫人都屏住了呼吸,走路用脚尖,说话用口型。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叫“决一死战”的肃杀。
“吱嘎——”
偏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
昨天那个送陈米饭的小太监,此刻正领着两个食盒,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口。
他的脸,比门缝里的光还要惨白。
颂芝走了出来。
她甚至没看食盒,只盯着小太监的眼睛。
小太监“噗通”一声又跪下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姑姑……姑姑……您要的‘玉脂蟹黄’和‘燕窝芙蓉汤’……御膳房的大师傅亲自开小灶做的,奴才……奴才亲自看着,保证一丁点不干净的东西都没有!”
颂芝的嘴角,这才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算你机灵。”
她挥了挥手。
“赏。”
一个小宫女上前,又递过去一锭银子。
小太监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连滚带爬地跑了。
仿佛这翊坤宫,是什么吃人的妖魔洞府。
颂芝端着热气腾腾的珍馐,走入主殿。
年世兰已经起身,正临窗而立,看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合欢树。
“娘娘,用膳吧。”
“嗯。”
年世兰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仿佛昨夜那个决绝疯狂的女子,只是一场梦。
但颂芝知道,不是梦。
娘娘的心,已经比那乌木铁簪,更硬,更冷。
***
与此同时,养心殿。
皇上胤禛,一夜未眠。
龙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他却一本也看不进去。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年世兰那双含着恨意的眼睛,和那句“不死不休”。
苏培盛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盏新茶。
“皇上,该用早膳了。”
胤禛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
又一下。
“翊坤宫,有什么动静?”
苏培盛身子一矮。
“回皇上的话,静得很。”
“太静了。”
“奴才打听了,翊坤宫昨夜就落了内锁,宫门紧闭,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胤禛的眼神,骤然变冷。
“落了内锁?”
“好,好得很!”
“她这是要把自己变成笼中困兽?”
苏培-盛不敢接话。
胤禛猛地站起身。
“摆驾翊坤宫!”
他倒要看看,她年世兰,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
翊坤宫门外,气氛凝固如冰。
苏培盛站在最前头,身后是皇上的御驾。
他清了清嗓子,拿出内务府总管的威仪,高声喊道。
“皇上驾到!开宫门!”
声音传进去,却如石沉大海。
没有半点回应。
苏培盛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他身后的侍卫统领张迁,更是吓得腿肚子直转筋。
苏培盛又喊了一遍,声音更大了。
“里面的人是聋了吗!皇上驾到!还不快开宫门!”
“轰隆——”
沉重的门栓,从里面被拉开了。
但宫门,只开了一道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周宁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他对着苏培盛,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
“苏总管,有何贵干?”
苏培盛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周宁海!你好大的胆子!”
“皇上亲临,你敢不开门迎驾?!”
周宁海眼皮都没撩一下。
“苏总管说笑了。”
“皇上昨日有旨,命娘娘禁足于翊坤宫,静心思过。”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娘娘遵旨,正在殿内静养。实在不宜见风,更不宜惊动。”
“这……”
苏培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用皇上的圣旨,来堵皇上的驾。
天底下,也就翊坤宫这帮奴才敢干得出来!
周宁海继续道。
“苏总管是皇上跟前最得力的人,最是体恤圣心。想必也不愿看着娘娘病情加重,惹得皇上烦心吧?”
“您这是让奴才为难。”
“更是让皇上,为难啊。”
这话,软中带硬,句句是毒。
苏培盛的脸,已经从黑色变成了猪肝色。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身后,是皇上的龙辇。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道冰冷如刀的视线,正死死地钉在他的背上。
良久。
龙辇的帘子后,传来一个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声音。
“好。”
只有一个字。
“我们走。”
苏培盛如蒙大赦,狼狈不堪地转身,带着仪仗,灰溜溜地走了。
“轰隆——”
宫门,再次在他们身后,无情地关闭。
周宁海站在门后,挺直的脊梁,像一杆永不弯折的枪。
他赢了第一阵。
***
养心殿内。
“砰!”
上好的汝窑茶盏,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了齑粉。
“反了!真是反了!”
胤禛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
“一个奴才,竟敢拦朕的驾!”
“她年世兰,是想做什么?想造反吗?!”
苏培盛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皇上息怒……”
“息怒?”
胤禛猛地回头,眼中满是暴戾的血丝。
“她把自己锁在宫里,是做给谁看?是威胁朕吗?”
“她以为,这样朕就会怕了她?就会收回成命?”
他喘着粗气,像是被激怒的雄狮。
可骂着骂着,他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怒火的深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渐渐浮了上来。
这不是他认识的年世兰。
他认识的年世兰,会哭,会闹,会撒娇,会恃宠而骄。
但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冷静,狠戾,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与猎人同归于尽的孤狼。
那道紧闭的宫门,不是牢笼。
那是一道战书。
胤禛忽然坐回了龙椅上,所有的暴怒,都瞬间收敛,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阴沉。
他盯着翊坤宫的方向,许久,嘴角竟勾起一抹冷酷的笑。
“好。”
“朕就陪你玩玩。”
“朕倒要看看,没了朕的宠爱,没了年家的倚仗,你还能撑多久。”
“传旨下去。”
“从今天起,翊坤宫的用度,减半。”
“朕要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威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