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像一条被掐住脖子的狗,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翊坤宫。
他怀里揣着两根金条和一张薄薄的纸。
金条滚烫,纸却冰冷。
一个烫着他的贪欲,一个冻着他的良心。
可良心值几个钱?
他现在只知道,他要活命!
夜色下的紫禁城,处处都是鬼影。
巡逻的侍卫,提着灯笼的太监,都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催命判官。
刘光不敢走大路,贴着墙根,像只过街老鼠,一路狂奔回御膳房。
账房里还亮着一豆灯火。
王四正低着头,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就着一碟咸菜喝着寡酒。
他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砰!”
门被一脚踹开。
王四吓得手一抖,酒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刘……刘总管?您这是……”
他还没看清来人,衣领就被人一把揪住。
是刘光。
他的眼睛血红,脸上满是疯狂。
“王四!”
刘光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你他妈的,死到临头了还敢在这里喝酒!”
王四懵了。
“总管,您说什么呢?我……”
“别他妈废话!”
刘光将他狠狠掼在账本上,桌上的算盘、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他将那张写着名字的纸拍在王四脸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皇上有旨,彻查账目!凡有亏空,一律杖毙!”
王四的脸瞬间白了。
“亏……亏空?总管,咱们御膳房的账……不是一直都……”
“一直都有问题,对不对!”
刘光狞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根金条,狠狠砸在桌上。
“你平日里贪的那些小钱,一笔一笔,老子都给你记着呢!”
“现在,皇上要查了!”
“这窟窿,总得有人填!”
王四彻底瘫软下去,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总……总管……不是我……那些大头,明明是您……”
“是我?”
刘光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放你娘的屁!”
“是你自己手脚不干净!监守自盗!被我发现了!”
他指着散落的账本,声音阴狠。
“现在,立刻,马上!”
“把所有亏空,全都做到你自己的名下!”
“你不是爱钱吗?老子今天就让你被钱给埋了!”
王四的眼泪流了出来。
“刘总管,你不能这样!这是要我的命啊!我们是同乡啊!”
“同乡?”
刘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现在,你是要死的贪官,老子是揭发你的功臣!”
“快写!”
“再不写,老子现在就绑了你去慎刑司!到时候,你全家都得给你陪葬!”
王四看着刘光那张扭曲的脸,又看看桌上那根刺眼的金条。
他明白了。
他就是那个替死鬼。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拿起笔,手抖得不成样子,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刘光没了耐心。
他一把抢过笔,蘸了墨,抓住王四的手,强按着他在账本上画押、添账。
“这笔是你买花雕鸡时贪的。”
“这笔是你采办东海大黄鱼时昧下的。”
“还有这笔,翊坤宫的,对,也是你干的!”
王四的哭声,被死死堵在喉咙里。
他看着那一笔笔凭空出现的罪证,看着自己亲手画下的押。
他知道,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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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
灯火通明,却死气沉沉。
皇上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底下跪着内务府和慎刑司的总管。
苏培盛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查得怎么样了?”
皇上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传出来的。
慎刑司总管叩首道。
“回皇上,内务府各处账目,已查出亏空者三十一人,均……均已按旨意处置。”
“御膳房呢?”
皇上最关心的,是那里。
内务府总管连忙回话。
“回皇上,御膳房……查出一人。”
“一人?”
皇上的眉毛猛地一挑,眼中寒光一闪。
“朕闹出这么大动静,就只揪出来一只小老鼠?”
苏培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总管汗如雨下。
“是……是御膳房采买总管刘光,大义灭亲,揭发了账房王四监守自盗,贪墨巨额公款。人证物证俱在,王四也……也已画押认罪。”
“刘光?”
皇上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倒是机灵。”
他当然不信什么“大义灭亲”。
这背后,分明有一只更漂亮,也更狠毒的手。
年世兰。
好一个年世兰!
朕用雷霆之势,要杀尽她收买的人心。
她就用一个替死鬼,堵上了朕的王法!
她是在告诉朕,她的人,朕一个也杀不了!
“呵呵……”
皇上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让殿内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好。”
“很好。”
他站起身。
“既然人证物证俱在,那就没什么好审的了。”
“传朕旨意。”
“将贪官王四,押至苍震门外,明正典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朕,要亲自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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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震门。
这个夜晚,注定是紫禁城的噩梦。
地上刚刚干涸的血迹,又将被新的鲜血覆盖。
王四像一滩烂泥,被两个太监拖了出来。
他嘴里塞着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
皇上端坐在高台之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周围,是闻讯赶来的各宫奴才,他们远远地站着,脸上写满了恐惧。
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
翊坤宫最高的宫墙上,一个身影静静伫立。
夜风吹起年世兰的衣袂,她像一只要在暗夜中翱翔的凤凰。
她的身后,颂芝和周宁海脸色煞白地站着。
“行刑!”
随着苏培盛尖利的声音响起。
粗重的木杖,狠狠地落在了王四的身上。
“噗!”
沉闷的击打声,像是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王四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下,两下,三下……
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高台上的皇上,目光却越过那个垂死的囚犯,死死地盯着远方翊坤宫的屋檐。
他知道,她一定在看。
他要让她看清楚,这就是和他作对的下场!
墙头上。
年世兰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她赢了。
用一个微不足道的账房,和一个贪生怕死的总管,漂亮地挡住了皇帝的屠刀。
她保住了她的粮道,保住了她收买的人心。
血泊中的王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皇上从高台上站起,拂袖而去,方向,正是翊坤宫。
周宁海紧张道。
“娘娘!皇上过来了!”
年世兰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转过身,从宫墙上走下,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刚刚欣赏完一出精彩的戏剧。
“颂芝,去沏一壶最好的雨前龙井。”
“皇上,该口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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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正殿。
皇上一脚踹开大门,带着一身的戾气闯了进来。
殿内的宫人吓得纷纷跪倒在地。
年世兰正坐在桌边,悠闲地拨弄着一瓶新插的梅花。
她甚至没有起身。
“臣妾参见皇上。”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
皇上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你很得意?”
年世兰抬起头,露出一张纯然无辜的脸。
“皇上说什么?臣妾不懂。”
“不懂?”
皇上冷笑。
“苍震门外,刚死了一个人。”
“哦?”
年世兰故作惊讶。
“臣妾听说了,是一个叫王四的贪官,真是大快人心。”
“皇上圣明,为国除害,乃社稷之幸。”
“你!”
皇上被她这副滴水不漏的模样气得胸口起伏。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年世兰!你真以为,找个替死鬼,朕就奈何不了你了?”
年世兰吃痛,秀眉微蹙,但眼神却依旧倔强。
“皇上,您弄疼臣妾了。”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揉着自己的手腕。
“臣妾不明白,一个贪官死了,皇上为何要来质问臣妾?”
“难道在皇上眼里,臣妾是那种会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人吗?”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皇上的心上。
皇上死死地盯着她。
“你收买人心,对抗王法,你以为朕不知道?”
年世兰笑了。
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刺骨。
“皇上错了。”
“臣妾不是在对抗王法,臣妾只是想活着。”
“臣妾用金子,买的不是人心,是命。”
“是这翊坤宫上下几十口人的命。”
她站起身,直视着皇上的眼睛,气势上竟丝毫不输。
“皇上可以杀了王四。”
“可您杀得尽这宫里,所有想活命的人吗?”
“今天您断了翊坤宫的米,明天就会有人给臣妾送来面。”
“您杀了一个送面的人,还会有十个、一百个想用粮食换金子的人!”
“皇上,这宫里的人,都穷怕了,也饿怕了。”
“是您的王法能让他们填饱肚子,还是臣妾的金子?”
皇上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他输了。
在人心这场仗上,他输得一败涂地。
“好……好……”
他指着年世兰,手指不住地颤抖。
“年世兰,你给朕等着!”
“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年世兰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一滴清泪,终于从眼角滑落。
赢了又如何?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