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刀,插进苏培盛的心里。
他眼皮猛地一跳。
疯了。
这个女人绝对是疯了。
他见过接旨后哭天抢地的,见过当场昏死过去的,就是没见过这么平静,甚至带着笑意谢恩的。
这哪里是谢恩?
这分明是淬了剧毒的耳光,隔着整个皇宫,狠狠抽在万岁爷的脸上!
“年主子真是深明大义。”
苏培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来人!”
他尖着嗓子一挥手。
“还不快帮年主子,把这些不该有的东西都清出去!”
几个小太监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你们敢!”
周宁海目眦欲裂,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挡在了前面。
颂芝也张开双臂,死死护住年世兰,脸色惨白如纸。
“放肆!”
苏培盛厉声喝道。
“怎么?连圣旨都敢违抗吗?!”
小太监们面露凶光,就要动手。
“周宁海。”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是年世兰。
她甚至没有回头。
“退下。”
周宁海身子一僵,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娘娘!”
“本宫的话,你也不听了?”
年世兰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周宁海浑身一颤,猩红着眼,屈辱地、一寸一寸地挪开了脚步。
年世兰缓缓站起身。
她就那么站着,像一尊冰雕玉琢的神像,冷眼看着那些太监冲进内室。
“哐啷——!”
首饰盒被粗暴地掀开,里面的珠翠玉石洒了一地。
金丝鸾鸟的蜀锦被褥,被直接扯下床榻,扔在地上。
一个小太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指向她发髻上最后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
那是皇上登基那年,亲手为她戴上的。
“年主子,得罪了。”
太监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狞笑。
颂芝尖叫一声,就要扑过来。
“别碰我家娘娘!”
年世兰抬手,拦住了她。
她看着那个太监,忽然笑了。
她抬起手,用一种极其缓慢而优雅的姿态,亲手将那支步摇从发间取下。
动作从容得,仿佛不是在摘下最后一丝尊严,而是在摘一朵窗前的花。
青丝如瀑,瞬间散落。
她随手将那沉甸甸的步摇,扔给了那个小太监。
就像扔一件垃圾。
“拿去吧。”
“还有什么,一并拿走。”
“本宫这里,除了这条命,没什么不能给的。”
苏培盛看着她散落的长发,和那双比寒潭还要冷的眼睛,后背竟窜起一股凉意。
他不敢再多留一刻。
“我们走!”
苏培盛一甩拂尘,带着人,仓皇地退出了偏殿。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哇——”
几个小宫女再也忍不住,当场失声痛哭起来。
整个偏殿,弥漫着绝望和悲戚。
“娘娘……”
颂芝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抓着年世兰的衣角。
“我们该怎么办啊……我们该怎么办啊……”
年世兰低下头,看着满地狼藉,看着跪了一地、哭成一团的宫人。
她深吸一口气。
再抬起头时,眼中的冰冷已经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都起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哭声,渐渐停了。
所有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年世兰走到那堆被扔在地上的脏衣服前。
那是一堆属于太监宫女的,带着汗臭和污渍的粗布衣裳。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她缓缓地,跪了下去。
“娘娘!”
所有人骇然惊呼。
年世兰没有理会。
她伸出那双曾经只懂抚琴作画、涂着名贵蔻丹的纤纤玉手。
卷起真丝的袖口,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
然后,她拿起一件周宁海的,最脏最臭的粗布褂子,浸入了冰冷的皂角水里。
一下。
又一下。
她开始搓洗。
动作生涩,却异常用力。
“皇上收走了我的凤袍,没收走我的骨头。”
她一边洗,一边平静地说道。
“他拿走了我的凤印,没拿走我的手。”
皂角水磨得她细嫩的掌心阵阵刺痛。
“只要这双手还在。”
“只要我们还活着,还喘着一口气。”
“就没人能让我们真的跪下。”
“娘娘!奴婢来!”
颂芝哭着扑过来,想抢她手里的衣服。
年世兰手一沉,躲开了。
“圣旨上说的是本宫。”
她抬起头,环视着所有人。
“这是皇上,对我一个人的羞辱。”
“不是对你们。”
“你们都给本宫看清楚了。”
她的目光,像一把火。
“看清楚,他是如何折辱本宫的。”
“看清楚,本宫是如何活下来的。”
“把今天这笔账,一笔一笔,都给本宫刻在骨头里!”
“将来,我们要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水盆里,映出的,是一双燃着滔天烈焰的凤眸。
整个翊坤宫偏殿,再无一丝哭声。
只剩下一下又一下,用力搓洗衣物的水声。
和几十道,由绝望转为狠戾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