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了。
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京城上空的薄雾,照在这座被加高了三尺的偏殿院墙上。
墙顶的砖石还带着昨夜的露水,冰冷,森然。
墙外,内务府的工匠们已经收工,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泥沙。
墙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哗啦——”
一桶浑浊的泥水被猛地提了上来。
水不多,大半是泥。
可泼在地上,那湿漉漉的印记,却像是一剂强心针,打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周宁海赤着上身,浑身泥浆,只剩一双眼睛还在放光。
他舀起一捧水,也顾不上脏,直接灌进嘴里。
“呸呸!”
他吐出满嘴的泥沙,却咧开嘴,疯了一样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是水!”
“是甜的!”
“娘娘!是甜的!”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伸出手,去接那从井绳上滴落的泥水。
有的人用手去捧,有的人干脆张开嘴去接。
那混着泥土腥气的凉意,滑过干裂的嘴唇,是他们这辈子尝过最甘美的滋味。
年世兰站在人群外。
她一夜未睡,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上干得起了皮。
可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她看着那口简陋的泥井,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宫人,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里,有疲惫,有欣慰,更有彻骨的寒意。
她赢了。
赢了这紫禁城坚硬的土地。
可她和皇上的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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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
苏培盛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内殿。
皇上一夜没睡好,眼下带着一片乌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怎么样了?”
皇上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苏培盛的头垂得更低了。
“回皇上的话……”
“偏殿那边……”
“没……没哭。”
皇上捏着朱笔的手,猛地一紧。
“没哭?”
“那是在做什么?”
“等死吗?”
苏培盛咽了口唾沫,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不……不是……”
“他们……他们挖出水了。”
“啪!”
朱笔被生生拗断。
红色的朱砂,溅了皇上一手,像血。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
“你说什么?”
苏-培盛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才不敢撒谎!”
“天亮的时候,内务府的人回报,说听见里面……有欢呼声。”
“后来派人爬上宫墙去看了一眼……”
“确实……确实是挖出水了。”
“井口不大,水也浑,但……但确实是水。”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见皇上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
“好一个年世兰。”
“好一个至死不屈!”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龙案。
“哗啦——”
奏折、笔墨、砚台,摔了一地。
“传朕旨意!”
皇上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既然她这么能耐,这么有骨气!”
“那就让她好好活着!”
“把她的贵妃份例,原封不动地给她送回去!”
苏培盛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皇上?”
“您这是……”
皇上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的冷笑。
“送!”
“不仅要送,还要加倍地送!”
“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告诉她,朕赏她的!”
“朕倒要看看,她是用自己挖出来的泥水解渴,还是喝朕赏的雨前龙井!”
“朕要让她明白!”
“在这紫禁城,她的生死,她的荣辱,她的一切!”
“都只在朕的一念之间!”
“她那点可怜的骨气,在朕的恩赐面前,一文不值!”
苏培盛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他明白了。
皇上这是要捧杀。
用最奢华的恩宠,去碾碎年世兰好不容易挣来的尊严。
这比活埋,更狠毒。
这道旨意,不是活路。
是另一条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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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
当苏培盛带着大批的太监,抬着一箱箱赏赐,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时。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阳光刺眼。
他们看着那些穿着光鲜的太监,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赏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仿佛昨天夜里的绝望和血泪,都只是一场噩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苏培盛展开明黄的圣旨,声音尖锐地划破了院子里的宁静。
“年主子……哦不,年贵妃接旨。”
年世兰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宫装,从屋里缓缓走出。
她看着苏培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念吧。”
苏培盛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
“……年氏世兰,温良恭俭,淑慎性成……朕心甚慰,感念其旧情,特复其贵妃之位,恢复翊坤宫所有份例,另赏黄金百两,东珠十斛,蜀锦百匹……”
冗长的赏赐,一样接着一样。
院子里的宫人们,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狂喜。
“恢复贵妃了!”
“娘娘!我们熬出头了!”
“皇上还是念着娘娘的!”
只有周宁海,脸色煞白地看着年世兰。
他知道,这不是赏赐。
这是催命符。
年世兰静静地听着。
直到苏培盛念完最后一个字。
“贵妃娘娘,接旨吧。”
苏培盛脸上挂着假笑,将圣旨递了过来。
年世兰没有动。
她只是抬起眼,看着苏培盛。
“皇上,还有别的吩咐吗?”
苏培盛愣了一下。
“没……没了。”
年世兰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
“那就有劳苏总管了。”
她转过身,对着院子里所有的人。
“周宁海。”
周宁海一个激灵,立刻跪下。
“奴才在!”
年世兰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把这些东西,都给本宫搬到院子中间。”
“是。”
“还有。”
年世兰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去,把我们昨天挖井用的镐头、铲子、破筐,都拿过来。”
“就放在这些赏赐旁边。”
所有人的欢呼声,都停了。
苏培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看着年世兰,忽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预感到,这个女人,要做出比挖井更疯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