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书珩那句“记得比遗忘痛苦一万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苏蓁混乱的心湖上,瞬间压下了汹涌的愤怒和委屈,只留下冰冷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他攥着怀表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那双总是深邃莫测、掌控一切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一种苏蓁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悲凉和疲惫。那不是伪装,不是推脱,那是被漫长时光和残酷命运反复碾压后,沉淀下来的、真实的绝望。
苏蓁满腔的控诉和质问,被这沉重如山的痛苦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强忍手臂剧痛却依旧挺直的脊背,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悲怆……原来,被困在这本荒诞书里的,不止她一个。原来,被迫扮演着厌恶角色的,也不止她一个。原来,记得一切的清醒,竟是如此沉重的酷刑。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冲散了愤怒,只剩下茫然和……一丝尖锐的心疼?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她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指尖还沾着干涸的颜料,带着一丝犹豫和颤抖,轻轻碰了碰毕书珩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左手手背。
那微凉的、带着颜料颗粒的触感,让毕书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翻涌的痛苦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恢复了深潭般的幽暗。他避开了苏蓁复杂的目光,看向被砸开的门洞外深邃的黑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现在不是……讨论过去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强行压回心底的囚笼,“那个东西随时可能回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右臂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再次渗出冷汗。
苏蓁立刻抛开那些纷乱的情绪,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你的手……”她看着他肿胀的手臂和苍白的脸色,担忧脱口而出。
“死不了。”毕书珩咬着牙,借着她的搀扶勉强站直,左手再次握紧了那把冰冷的武器,警惕地指向外面。“跟紧我,别出声。”
两人再次踏入设备层冰冷、昏暗、危机四伏的迷宫。这一次,气氛变得更加沉重和压抑。苏蓁不再有心思去害怕远处可能的金属摩擦声,满脑子都是那张泛黄的照片、未名湖的夕阳、毕书珩眼中深沉的痛苦,以及那句“记得比遗忘痛苦一万倍”。无数个问号在她心里疯狂盘旋,却不敢再问出口。她只是沉默地、紧紧地跟在毕书珩身后,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支撑着他受伤的身体,成为他黑暗中唯一能依靠的支点。
毕书珩的路线变得更加隐蔽和迂回,他似乎在刻意避开之前“林晚晚”小红点消失的方向。最终,他带着苏蓁来到了设备层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这里堆满了废弃的大型电机和布满灰尘的管道,空气更加污浊。他挪开几块沉重的隔热板,露出后面一个几乎被锈迹封死的、极其不起眼的检修通道小门。
门锁早已锈蚀。毕书珩用枪柄狠狠砸了几下,才勉强砸开。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着铁锈、霉菌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金属气息扑面而来。
“进去。”毕书珩侧身,示意苏蓁先进。
通道内极其狭窄低矮,只能弯腰前行。脚下是湿滑的、布满铁锈和不明粘液的地面。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毕书珩忍着伤痛紧随其后,进来后立刻将那块沉重的隔热板从里面重新堵上,勉强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
通道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源。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动。越往里走,那股奇特的陈旧金属气息就越发浓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难以言喻的古老和……威压感?
终于,通道到了尽头。眼前是一个不大的、被巨大废弃锅炉占据了大半空间的圆形腔室。微弱的光源,来自腔室顶部一个破损的应急灯管。
然而,当苏蓁的目光适应了昏暗,看清腔室中央的景象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在巨大锅炉投下的阴影里,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角落……
静静地矗立着一口钟。
一口半人高的钟!
它的材质……非金非石,暗沉厚重,覆盖着一层青绿与锈褐交织的斑驳铜锈,仿佛刚从千年古墓中被挖掘出来!造型古朴而诡异,充满了毕书珩描述中那种“后现代解构主义”或者说“远古工匠喝多了”的风格!钟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得如同精神病人涂鸦的、无法解读的符号!
正是毕书珩故事里的那口——未知合金青铜钟!
它没有发光,没有嗡鸣,只是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亘古长存的巨兽。但那股扑面而来的、沉重的、仿佛能扭曲时空的古老气息,让苏蓁瞬间感到头晕目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这……这就是……”苏蓁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难以置信地看向毕书珩。
毕书珩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凝重。他显然也认出了这口钟。他缓缓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混合了震撼、警惕和……终于找到目标的复杂情绪。“对,就是它。没想到……它竟然被‘藏’在这里。”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这沉睡的巨物。
他松开苏蓁的搀扶,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如同朝圣般靠近那口钟。他绕着钟缓缓移动,目光贪婪地扫过钟身上每一个扭曲的符号,每一处斑驳的锈迹,试图寻找与记忆中、与那个模型对应的细节。
“和我当年发现的……几乎一模一样……”他喃喃自语,带着科学家的狂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能量场……似乎被某种东西压制了?或者……陷入了沉寂?”他伸出手,想用没受伤的左手去触碰钟身,感受那冰冷的材质。
“别碰!”苏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低喊出声!她想起了那只恐怖的青铜异化体!想起了被颜料腐蚀的能量纹路!这口钟太诡异了!
毕书珩的手停在离钟身几厘米的地方。他回头看了苏蓁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收回了手。他也知道其中的风险。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金属震颤声,毫无预兆地从钟体内部传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质感!
苏蓁和毕书珩的身体同时僵住!
钟身上的那些扭曲符号,其中几个极其隐蔽的位置,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极其幽微的……青绿色光芒!快得如同错觉!
紧接着!
“滋啦……滋啦……”
那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重的金属拖曳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层层管道和墙壁的阻隔,清晰地、如同索命梵音般,再次从他们来时的通道方向传来!
声音的速度极快!目标明确!直指他们藏身的这个腔室!
“它……它追来了!”苏蓁脸色瞬间惨白!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是那个异化体!它感应到了钟的存在?!还是感应到了我们?!
毕书珩脸色剧变!他猛地将苏蓁拉到自己身后,目光死死盯住被隔热板堵住的通道入口方向,左手紧握武器,全身紧绷如弓!“该死!它怎么这么快就锁定这里?!”
“嗡……嗡……” 腔室中央的青铜钟,再次发出低沉的震颤,钟身上的幽光闪烁得更加频繁,仿佛在回应着外面的呼唤,又像是在……警告?
沉重的金属拖曳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伴随着一种非人的、充满渴望和暴戾的低沉嘶吼!
“钥匙……”
“我的……”
毕书珩的目光在疯狂逼近的威胁和身后那口散发着致命诱惑与危险的青铜钟之间飞速扫视!额角渗出冷汗!右臂的剧痛和眼前的绝境让他大脑飞速运转!
“苏蓁!”他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听着!没时间了!那东西的目标是这口钟!或者说是钟的力量!我们不能让它碰到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目光扫过苏蓁紧紧攥在手里的那管丹砂颜料,又看向那口在幽暗中仿佛沉睡的巨钟,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还记得……‘频率密钥’吗?”他语速飞快,目光死死锁定苏蓁,“你画出来的那个结构!那东西的能量场能被特定的频率干扰!甚至……被吸引!”
苏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脏狂跳!他要用密钥……引开它?!
“毕书珩!你疯了?!你的手……”
“管不了那么多了!”毕书珩打断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背包里有便携式能量场模拟器的核心组件!虽然功率小,但足够模拟出那个结构几秒钟!你拿着!躲到锅炉后面去!我出去引开它!”
他快速卸下一直背着的、苏蓁之前没注意到的战术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金属方块塞给苏蓁!
“不行!太危险了!”苏蓁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我们一起……”
“一起死在这里吗?!”毕书珩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神冰冷而严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听着!这是唯一的办法!它快到了!没时间争论了!拿着!躲好!等我信号,或者……听到钟响!”
他最后深深看了苏蓁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苏蓁心碎——有决绝,有嘱托,甚至……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诀别般的意味?
“毕书珩!”苏蓁的喊声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
毕书珩不再看她。他猛地转身,用身体狠狠撞开那块堵门的隔热板!左手持枪,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冲入了外面昏暗的通道!同时,他按下了手中一个微型控制器!
嗡——!
一股微弱的、带着特定频率波动的能量场,瞬间从他身上扩散开来!
“吼——!!!”
通道深处,传来异化体更加狂暴、兴奋的嘶吼!沉重的金属拖曳声瞬间改变了方向,朝着毕书珩释放信号的位置,疯狂追去!
脚步声、嘶吼声、金属刮擦声迅速远去!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间充满诡异青铜钟的腔室。
苏蓁背靠着冰冷巨大的锅炉外壳,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能量场模拟器核心和那管所剩无几的丹砂颜料,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颜料,滴落在布满铁锈的地面上。
毕书珩……
那个混蛋……
他冲出去了……
为了引开那个怪物……
为了……保护她?
“听到钟响……” 他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在她空白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钟……会响吗?
响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阴影中那口沉默的、仿佛在沉睡的、却又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古老青铜钟。
迷局,似乎更深了。而唯一的破局者,正独自奔向未知的黑暗。